武汉的这个夏季很糟,我住进了一所省级医院的胃肠科走廊的加床。床边绑着一个闪烁着黄灯的黑色的泵,定时定量的注射药剂。
我昏昏欲睡,从微张的眼缝中看着一个圆头圆脸的套着条纹病号服的男人晃过来,微侧身扫视着我的床头卡,再站直打量了我几眼。
过会儿,他居然和我爹搭话“她么样了?”此时,我爹焦虑的蹲坐在塑料矮凳上,医院配备的标准坐椅已被抢占完。按照医嘱,等红灯亮要去护士站叫护士。他盯着泵,屁股像等待命令一样不安地挨着病床。听到这个带点八卦意味的声音,我爹斩钉截铁说“病了!”他的声音又响起“么病啊?”我爹没再出声。他悻悻而去。
家里捎来晚饭,冬瓜虾米加上粘稠的白米粥,还撒了绿葱点缀。可惜肠梗阻的我已半个多月不能进食了,菜的存在只是让我入眼舒畅罢了,照例地喝了几口寡淡的粥水。
他抱着不锈钢的碗又出现了,边走边用勺子往嘴里塞着饭菜,看架势是沿走廊巡视过来的。他自来熟地说道“还挑食啊!”我心里默默的骂道“傻子!”然后重重地摁下饭盒。
他又晃到前面一床开始讨论医院的伙食。突然,他扭头,用一种医院熟客的口吻对我爹说:“大叔,等过了晚饭,你去走一圈,就有多的椅子了。”
我术后两日刚能起身,又看到他了,得知他在我前面几天手术完。看着他拖着铁杆、还挂着吊瓶直愣愣的样子,莫名觉得也有点可爱。
后来,我们互关了微博,他的微博名叫:Tank。
他的数条微博都是@同一个女人。他说那是刚分手的女朋友,相亲认识的。之后不咸不淡的谈了一段时间。术后病理显示恶性肿瘤,他觉得拖累了她,就提分手,而她也没什么犹豫的同意了。
我问“后悔了吗?”他说“不后悔。”
当天晚上10点,他又更新了一条@她的微博,惯例地没有收到回复。
二
我出院后,疯狂地想去星巴克,为的是脱离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和家里的紧张空气。短暂的安置其中,四周都是无关的人群,才有种透口气的感觉。
我的发小阿May刚离婚,据说丈夫出轨。她把家具砸了个遍后也没发泄完,干脆把工作辞了。她一直待在父母家,院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总是一副探究的嘴脸。我们一拍即合,下午常去街角的星巴克点杯热咖啡。
此时的Tank还在医院化疗,偶尔在微博上看到我PO咖啡的照片,鄙视着回复“肠胃不好的人没有资格喝咖啡。”如果几天没发,他又会追问“最近没去星巴克吗?”
星巴克坐落在武汉老城区,靠近我家和医院。这一带曾繁华过,但如今市中心早已远离,原留的狭窄街道和几经装修却逐步低端的品牌小店,都显露出繁华过后的落败。
星巴克在此处有几分鹤立鸡群的高端感,又充斥着烟火气。因附近无停车场,偶有冲进店的客人,怒吼着“加快加快!”然后提起咖啡袋冲入车内;有家庭主妇带着小孩来此趁凉,打着我儿时就见过的毛衣;有行色匆匆的业务员一边吃着热干面一边喝着咖啡。面无表情的服务员对各种气味声调都视若罔闻。
其中,与灰绿色简约装修和萦绕轻音乐的小资氛围最合拍的只有前来相亲的男女。他们大多衣冠楚楚、斯文优雅,压低了嗓音,摩挲着咖啡杯,天南地北地把短暂人生经历中值得炫耀的经历都挑拣出来。
阿May很快就成为其中的一员,通过相亲网站认识着符合条件的男青年或男中年。我常被阿May安排坐在她的后座,假装不认识地暗中观察。
后来,Tank终于也耐不住咖啡的诱惑,加入了我们。某个下午,打完针剂,在武汉的大夏天里,顶着40度的高温。他穿着长袖,遮掩着胳膊上的留置管和手腕上的住院带。化疗掉发严重,他干脆剃了光头。
我笑问他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感觉,他懒洋洋地眯着眼,揭开纸杯的杯盖,把脸放置在雾气中。过会儿,他啜了口咖啡,仍是一如既往地直接,“和雀巢速溶的味道确实不一样,但是也并不好喝啊!”
三
阿May很高兴Tank的加入。初次婚姻的失败让她有点畏首畏尾,怀疑自己的眼光。她感叹道“好了,有个男的帮着把关。男的看男的总会更真实点吧?”
阿May还信誓旦旦保证,等她找到了意中人,我们居功至伟,婚礼上让我们坐第一桌。
但是,相亲之旅反而呈现出越发诡异的姿态。我和Tank在最佳座位上有滋有味地欣赏了种种事故的发生。
比如,某位鳄鱼POLO男到了星巴克后僵持不肯落座,并强烈建议改去隔壁的麦当劳。阿May略尴尬,提出由她埋单。POLO男放下手提包安心坐下,流畅地报道“GRANDY的焦糖玛奇朵,豆奶,半糖,热的,但放冰块,谢谢!”
又比如,某位斯文瘦弱男分析阿May体型胖是导致她婚姻失败的原因。在罗列了各种在售咖啡的成分构成和卡路里,体贴的建议她还是选择最廉价的美式咖啡。
再比如,某位中年帅男出场彬彬有礼、谈吐风趣,一切进行得正符合都市偶像剧套路,阿May小脸微红时,中年帅男的妈妈突然闯进来,表示正巧路过,镇定自若的坐在旁边拿起中年帅男咖啡喝起来。
Tank在感情方面也是经验微薄之辈,搜肠刮肚也给不出什么有益的建议。但在目睹了各式各样的单身男士之后,他倒是诡异般的增强了点信心。他说“这世界上的奇葩何其多也,我只是身体缺漏了点,性格还属正常吧!”
阿May正感觉到相亲的新一轮打击已超过她重回婚姻鼓起的勇气,冷不丁地打断道“嘴贱话多就是你的缺点。”Tank说“那是我还没有走心啊,走心就是个成熟稳重的BOY,不对,是MAN!”
Tank终于停止了@前女友的微博,我猜之前他可能只是在素白病床和检查室的往返间制造出恋爱的粉红幻想。
四
Tank只有过了化疗反映最大的两天才出现。几个疗程过去,大致也有小半年。他尚年轻身体底子不错,呕吐的情况没有发生。不过脸色还是逐渐泛起不健康的青黄色,身上的T恤跟着晃荡起来,脸颊的轮廓也由圆润显示出了几分棱角分明。
见他光头上顶着一个黑色棒球帽,松松垮垮的衣裤,我和阿May都肯定地说很嘻哈很帅气,就差整个大金链了。他笑着肯定了我们的赞美,并强调“我各有各的俊美,之前也是个蛮精神的小伙!”然后问“我今天该点啥了? ”
星巴克的咖啡他没有什么偏好,只是每次都换一种新的尝试,虽然从没听到他的赞美,但走的时候还是喝得一口不剩。阿May却下定决心要改头换面,每次的咖啡都变成“半糖+低脂奶”,还要在杯底留着几口。Tank很是谴责这种浪费行为,点单时帮阿May从大杯改成了中杯。
Tank说“圆圆的就很好。你也别瞎折腾了。”阿May反呛道“我相亲还是你相亲啦,大多数男的还是要苗条的撒!”Tank沉默了一会,小声地说“那我不是大多数吧!”但有时,阿May会直接问“我还要继续相亲吗?”Tank肯定地说“要。”
我仿佛闻到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逐渐的避开了相亲的话题,却想起阿May已经有段日子没有约见的安排了。
我和阿May两家一个大院里住,三辈熟识,考虑到Tank的健康状况,此后每次在大院里看见阿May那热情的妈妈,都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能想到她要指着鼻子骂我“跟我姑娘介绍的个么人?”但再浮现出Tank冒着傻气的笑脸,我便在心中陷入天人交战的困境。
某日,约好的时间,Tank没有出现,又过了半小时,联络未果。打包了拿铁和蛋糕,我们来到医院的胃肠科。当步入我的老战地时,以为已经云淡风轻的我突然脚步沉重。这里和外界是全然不同的世界,即使人流密集、声音鼎沸,也透露出一股清冷。
双眼紧闭的Tank躺在病床上陷入昏睡,五官凝固,眼窝下淡青的痕迹,黑色胡渣从干枯的嘴角边冒出,但也是唯一露出点生机的地方。药剂一滴滴地顺着透明的塑料管流入青色的血管,五指像禽类微曲着点在白色的床罩上。
这是一个和在星巴克见到的截然不同的Tank。我能想象他在出门前挑选搭配衣物和站在镜子前修理胡渣,再鼓起精神迈出病房。为期半年的化疗夺走的活力比我所想的更多。
他的父亲在住院期间认识我,解释说,“最后一次化疗的药剂比之前几次要猛烈一些,血色素和白细胞太低,需要打点增白针和补血的药剂。他刚刚陷入昏睡,就把他的手机调成静音状态了。”
我赶紧说一切以身体为要,看了几眼吊牌上的药物单,适度地对用药情况表达了关心,然后用眼神示意阿May放下星巴克的袋子,该退出去了。
五
阿May从医院出来后一言不发。隔日接到阿May的邀约短信,又到了星巴克。阿May点完单和柜员说“打包!”即使昨日显露出什么情绪,此时已一切如常了。我嗫嚅道“去医院会不会打扰?”阿May笑了笑“和他发短信了,那边味道不好闻,我们带点咖啡去冲一冲。走!”
Tank的复原力确实惊人,他已振奋出点精神,招呼道“昨天不好意思啦!今日是谁请客来着?”
在弥漫着各种药剂、消毒水和下水道异味的潮湿空气中,阿May一一打开杯盖,咖啡香飘散其中。阿May念叨着“要是没正经吃饭啊,就别喝了,给你闻一下。冷了就倒掉!”Tank叹息“哎,还是这么浪费!” 他窸窸窣窣的坐起身来,眉梢嘴角不停地涌出笑意。我抱着纸杯,听着他们探讨着最近上映的古装宫斗剧,慌神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冬季的窗户已经泛起雾气,外头的世界隐隐约约,病房间内一切都被隔绝显得沉闷压抑,在白色寡淡的基底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似乎是唯一的暖色。
我返回广州,过了一年,接到阿May的结婚通知,新郎是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据说人很踏实,收入稳定。而阿May说因为彼此都是二婚,不想过于复杂,旅行结婚了。当时婚宴的邀约真的成了戏言。
Tank已不在人世。虽然我还会偶尔翻看他早已断更的微博。生活的真相或许是人人都只是过客,而停驻的时间却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