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可愿跟我走?”
当年那个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少年向她伸出手来,在闻名上阳城的芍药桥头。
那时芍药花开的正艳,姹紫嫣红,却只是把衣衫褴褛的她衬得更加不堪。彼时她还是以乞食为生的小七,被人贩子带来上阳城,指着卖到大户人家,卖个好价钱。
她抬起小兽般的眼睛望着他,明明是年岁不相上下的孩子,却生生比她高出一个头。
她点点头,心中升腾起安定感。
只是她如何也摸不透,这可笑的安全感,到底由何而来。
她看着他信手折来一支芍药。云霞锦簇,暗香浮动。
他摊开她的手将芍药放于她的手心“你以后跟了我,就唤作将离吧,芍药又名将离,翦刻彤云片,开张赤霞裹。这是个好名字。”继而他又望向那人贩子“这个小女孩我要了,价钱你来开吧。”
“荣公子开口,小的怎敢多要。只是,这孩子总归是个伶俐的,三十两,公子意下如何?”或许是笃定眼前这个荣公子一定会买她,人贩子竟然狮子大开口起来。
“好价钱,小旭,拿三十两来。”
她似受惊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他“我们走吧。”他仍旧保持着那个温良的语调,又仿佛在抚慰她的惊恐。
她任由他带着,离开了上阳桥头,离开了她十三年的漂泊生活。
少年名唤荣桓,正值舞象之年,是荣尚书府的二公子,身住这琉璃碧瓦的荣家大院。
这些是她踏进荣府时荣桓告诉她的,荣桓将这些缓缓道与她听,全然不是面对奴婢的样子。
“好了,这荣府情形我大致与你说了,先让小莲带你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去找你,你有事便告知小莲,我不会亏待你的。”荣桓交代身边的丫鬟小莲几句,便离开了。他脚步很轻,轻到没能把她从诧异中剥离出来。
身边的小莲倒是伶俐,伸出手拽了拽她的衣角“将离小姐,我们走了。公子将您安置在东厢院的紫竹阁,小姐随我来吧。”
她任由这看似比她还年轻的小女孩拉着,向紫竹阁去了。
那时年纪尚幼的她,还不知人事情长,还不知何为长相厮守,只知道在她的世界里留下来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身影,走一步,便牵系起她的一生浮华。
(二)
韶光流转,闲云偷换。
又是一年芍药开遍,她一如往年陪荣桓在芍药桥头的流云阁赏花。
有几个年头了。
“公子年年来,这芍药开了经年也不换个样子,就看不厌吗?”她起身为荣桓斟上一杯酒,绯红色的纱衣风动成仙。
荣桓接过酒盏,仍旧是望着那开得耀眼的芍药“喜欢的,怎会看得厌?”
她娇笑起来“公子倒是钟情之人,怎么也不见公子在府里养几株?”
“府里本就有了,多了也就食之乏味了。”荣桓看着她,笑得别有深意。
她抬眼笑语盈盈地看荣桓“公子又调笑将离,将离怎比得芍药芳华?”明明是染了红晕的脸。
碧玉少女灼灼其华,淡扫蛾眉,溱洧纷遗。
怎会比不上?
荣桓没在回她,只看着她的发髻“怎么也不见你不戴那支红鸾钗,那支与这红衣很是相配。”
“那是公子给将离的生辰贺礼,哪里舍得就这样带出来。”
她来府上四年,没有生辰,荣桓就以他们相遇那日为她的生辰。五弦琴、绯莲丹裙、红鸾钗,只要她说,他便会为她寻来。
她也会问他,为何?
“配你罢了。”每次都是这般回应。
只是少女心事,青梅不堪嗅。
她见他笑了“再过两个月便可派上用场了。”
“什么意思?”她不解。
“过两个月可是到了中秋节,皇上赏光荣府,将离琴艺绝佳,可愿弹一曲?”
素指十年弄琴音,一朝玲珑天下知。谁不想一曲动京华?
又只是想尽力做配得起他的人罢了。
她颔首,算是应下。
“那便好好练,我等着。”
他们彼此都不再多言,只是同看这明艳了整个上阳的火色芍药。
(三)
中秋佳节近,荣府张灯结彩,镇日阴霾处也俱是欢愉。
她一如往日在房中温习琴曲,弹着弹着便想到荣桓,他听到了会说什么?该赞赏吧,连那教坊的教习都对自己赞不绝口。
一曲弹罢,推门走了出去。
“哎,你知道吗,那日我在老爷处听说二少爷要娶妻了。”
“真的吗?要我说二少爷定是喜欢那紫竹阁的将离小姐,又是那般姿色。”
“这,也是,也不见少爷见什么女子。”
她听到这里,转身回了房。
听不真切,听到了荣桓娶妻,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走至柜子前取了一席红衣,不是平日里穿的纱衣,亦不是绯莲丹裙,是一袭嫁衣。袖口用金丝勾了浴火凤凰。
嫁衣由娘家做是当地传统,她没有娘亲,就自己一针一线的细细缝,她要风光的嫁出去,嫁给荣桓。除了她,谁还能配得上那个男子呢,只有她陪了他这些年。
听见门外有动静,她又匆匆地将那嫁衣放了回去。
她开了门,正是荣桓。
“练得如何了,晚上可就该上去了。”
她画了淡淡的胭脂,眉间一点朱砂愈发风华绝代“公子放心便是了。”
荣桓笑着点头,唤了她至眼前“也快了,我来给你上妆吧。”
她颇为不屑道“公子平日都不碰这些,若是公子来,我怕是要被人笑了去的。”说着硬是抢回了荣桓手中的胭脂盒。
“好好,我看着你画总是要允了吧?”
“允了。”
荣桓笑得宠溺,便这般静静地看她上妆。细整螺黛,对镜贴花。
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荣桓看得出了神,伸手覆上她发鬓。她一惊,只是听他说“去取了那红鸾钗来吧,那个最配你。”
这样的人怎会是芍药呢?该是牡丹,本该国色。
她依言取了红鸾钗,戴好,便是倾城一笑。
外头远远地传来报时人的声音“酉时——”
荣桓瞧了瞧那案上放的绯莲红衣,起了身“这便快了,我去院里看看下人们准备的如何了,过会儿就不过来了。”他说完又顿了顿,到底还是不放心“宴席开时我便坐在西边第二个位子,不要怕,有何事都有我来担着。”
她应下,看着荣桓推门而去。
无论如何,总是有他在的。
她从不会害怕,只是因为他是她骄傲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