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相随(二)

加清掏出钥匙开门,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十五年,从毕业进入检察院已经过了十五年。“还有十五年,我就可以退休了。”加清想着,旋转门把手的动作稍一停顿。

这样的想法以前也曾出现数次,那时是心情愉悦,满怀期待。退休就不用上班了呀,就无需再出门,也就不会遇见人,不要挂上笑容寒暄;就可以窝在家里,大把大把的时间看书,随随便便地穿衣,应付下一日三餐;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加清从未发觉,她想象的退休后的生活里从没有爱人周小冬。

门开了,加清随手反锁上门走向办公桌。“还有十五年,我就可以退休了。”今天想来却莫名伤感,这是怎么回事呢?徐笑的笑容在加清脑中浮现,笑容中有什么意味让加清的心一揪。加清像放慢镜头似的把徐笑那一笑回想。那笑容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初浮现脑海时带有某个模糊的影像,待到笑容清晰了,那模糊的影像似精灵在幽暗的林间小径上匆匆跑过,撞见的人来不及看清便隐入漆黑的密林深处,再也找不到踪迹。心一揪的感觉也来得太快去得太快,它引发的感情如同灵感闪现,但来不及用语句表达出来就消逝了。然而那感情是伤感的,有愁肠百结的意味,还是忘记的好。加清满心失落又安心。

“自己的伤感竟与徐笑的笑容有关?莫名其妙!”她轻笑着摇头,照例去拉上窗帘。

阳光被遮挡在窗外,幽幽的光影如丝如缕地在空气中浮游,窗台下两盆吊兰的影子映在米黄色的窗帘上,宛如一幅年深日久的水墨兰草。

加清没有像往常那样,伏在桌子上悠游地欣赏这幅水墨画,却是仍旧站着凝视。

“我已经很老了。”她想,“可我从没年轻过。”她从记忆中寻找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用无可辩驳的定论再次证明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苍老,证明自己从未年轻过。

她仿佛又看见小学三年级时穿衣镜里的自己:微皱着眉头,为镜子具有梳妆打扮而非仅仅正衣冠的功能而惊讶。镜子里的琴儿姐姐像只轻盈的花蝴蝶,红发带、粉红连衣裙,为偷抹了胭脂而激动得跳起舞来。自己抹了胭脂依旧可怜可笑,更像只灰不溜秋的小麻雀。小麻雀的样子很苍老,因为那一身羽毛就如同气质,再稚小的麻雀,只要长了那一身羽毛就苍老,哪怕一出生就苍老。而她,那副愁眉苦脸、缩手缩脚的拘谨样儿,也像灰暗的小麻雀,她在十岁的时候便发现自己不天真不可爱,40岁——准确地说38周岁时回头看,认为自己十岁时便已苍老。

加清又仿佛回到读初中的时候。可是自己读初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却毫无印象,只留下隔壁小红举着小镜子左照右照的场景。她还记得自己对小红面前摊开的一堆未完成的作业嗤之以鼻,夹了书本文具从此跟小红分道扬镳。

读高中的时候呢?读高中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得希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把自己跟这永远做不完的试卷一齐毁灭掉。

加清继续回想,在时间的河流里溯游,寻找年轻过的自己。

大学宿舍的落地镜前,亭亭玉立的加清。四十岁的加清知道二十岁的加清站在镜子前看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难梳拢的鬓发。那时的加清开始留长发,用的就已是黑的或者藏青的毫无修饰的发圈,一直就是,及至又剪了短发。加清要把长发梳整齐了,去图书馆还书。《第二性》借了快一个月,不难懂,花时间的是摘抄。“拜拜,姐妹们!”加清随手带上门,把宿舍姐妹们对男生的评头论足关进门内,毫不掩饰对这个话题的轻蔑。二十岁的加清轻快地走下一级级台阶,留给宿舍大楼纤弱的背影。

在图书馆文史哲藏书室阔大如苍穹的屋顶下,可以看见从一排排书架间迎面走来的加清,二十岁的面容能说她不年轻吗?不能,因为目光已经深沉而苍老。

及至进了江晏县检察院,凝重的制服、严肃的面容,除了脸上的皱纹不能极快地增多,加清和那半新不旧的检察院大楼极其般配。

即使所谓的谈恋爱、结婚,加清也是冷静得可怕,毫无年轻人的羞涩、欣喜,她像历尽世事的老人。为什么要结婚?女子也有延续基因的愿望,如此而已。

加清慎重地遵循古老的结婚礼仪。加清的姨妈戴锦芳是女方的全福人,一边替加清梳头发一边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三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然后是系青腰带,腰带不打结只两端相缠,戴锦芳念念有词:事事和顺,不结疙瘩……加清既不难过也不欢喜,她平静地看着走来走去的亲朋和周小冬那方来接亲的人们,突然一阵迷惘:这就是自己和爸妈抗争两年追求的结果吗?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们,还有其实并不同意这门婚事的爸妈为什么这么喜气洋洋?然而她赶快醒悟过来:今天是自己结婚的日子,应该高兴的。

出嫁唯一没有遵守的礼节是哭。出嫁的女儿都要哭的,加清没哭,她认为婚礼是喜庆的,不应该哭哭啼啼,也哭不出来。加忠华和戴锦凤很开通:“好的,那就不哭吧!”

结婚好几年之后的加清,在经过某个路口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婚礼一切准备停当,蒙着红盖头独自在安静的房间内等待的自己。她为那时的自己注旁白:自己从此坠入世俗的漩涡了。可是不结婚又怎样?世上的路都是既定的,逃不掉的。通过路口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她仿佛也看清了红盖头下的自己:平静的目光深处的悲哀像极了在有婚俗前就已苍老的老人。

后来……后来……再后来……容貌开始老,心开始老……一点一点地老……缓缓地老……加速地老……在孩子诞生中慈祥地老……在世事中无可奈何地老……在绝望中漠然地老……一成不变地老……

窗隙的风轻拂窗帘,兰草的影子在古老的画卷上随风摇摆,好似这一凝望已隔了好多岁月。“我这是怎么了?”加清一惊。以往,自己对“老”这个话题泰然处之:老了就老了呗,谁不会老?老了,我还是我呀!今天,加清觉出自己隐隐的伤感了。她定定神:“哦,这一定是早上听新新背诵《采薇》的缘故。”

加清从壁橱里拎出制服,边换边想象着几千年前先秦戍边的情景。系着领带,忍不住吟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唉!”

拉开窗帘,阳光有些炫目,似乎因意外地久等了不满。加清如往常一样打开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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