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 10 苦海慈航(补发)

目录|第九章 大梦初醒

第十章  苦海慈航

铁珩虽然生在孟夏,却对冬天情有独钟。

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一场彻天彻地的大雪。

初雪彷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能把锋利的冬天变得柔和圆卝润起来,所有喧嚣都喑哑住了,银白色的静谧笼罩天地之间,只剩母亲身上斗篷的一抹猩红。

母亲的怀抱是温黁的,雪花缓缓飘进他的领子,点点清凉,他招着小手去捉那些玉色的碎羽,好容易捉住,却全化在手心。母亲的笑声也静静的:“你看这雪,好像你戴的玉佩一样白。”他低下头,胸口挂的“玉鸾雪”发出淡淡的光晕。

他们呼出的水汽也是白白的一团,吹动衣领上长长的风毛,模糊了他的双眼。

下雪时家里总有小宴,屋内暖融如春更衬得屋外一片冷寂,父母会烹茶,会煮酒,围着红泥火炉闲话家常。

他总是坐在一边吃着热腾腾的汤饼。

铁珩迫不及待地迈开步,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空气中那种芬芳的清寒,陪着他走过积雪覆盖的山岩,穿过一片苍茫的树林,回到那个充满饭香的厨房里。

母亲仍在灶台前忙碌着,背影融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

铁珩一下忘了年纪,快步走过去,半跪着伏到母亲膝头,如同记忆中最稚龄的时候,世界依然那么小,天大的委屈在这里都能得到慰藉。

母亲被他近于撒娇的动作逗笑了,摸卝着他的头发。铁珩不敢动,生怕一切再次灰飞烟灭,唯有一滴滴眼泪浸卝湿鹅黄卝色的湘裙。

他愿意以所有的一切,重新换回此时的片刻。

母亲的语声沁着心疼:“孩子,你受苦了。”温柔的手指抚过,身上每个伤口都一一愈合,不再流卝血,不再疼痛。

如此久违的温暖和安宁。

他抬起泪眼,对上母亲微笑的美丽面容:“正好,我刚裹了馄饨,馅里放了山枞和鸡茸,不知小朗可猜得出来。”她四下看了看,“咦,小朗呢?”

对了!小朗呢!!

这几个字如同一只千斤铁锤砸过来,铁珩浑身一震,蓦然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了,惨白的雪光刺痛他的双目,看不清眼前,但能感觉到冰冷的石缝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岳朗呢?

他急着想坐起来,可全身却没有一处听使唤。

四下都看不见人,只看到雪中插着密密麻麻的树枝,一层又一层围着他,树枝上全是又尖又硬的倒刺。

铁珩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拼命喊着,期望岳朗听见能赶紧找回来,可他如此气息微弱,被风一吹就听不见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这样的山林,这样的天气,能到哪去呢?

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却照不进这条石缝,只有风冷如刀,从空隙不停吹进来,寒气一丝丝渗进四肢百骸,侵入关节,钻入骨髓……

死神张卝开巨大的黑网,席卷而来,只留下零星光亮的碎片----宣纸上稚卝嫩的笔迹,紧卝握匕卝首不肯松开的手,笑语盈盈的眼睛,和他一起跪在废墟中颤卝抖哭泣的肩膀。

“小朗”,他拼命抵卝抗着,反复念着岳朗的名字,好像溺水的人死死抱紧最后一块浮木。

昏沉中,无数只狼撕扯着他的血肉,又有许多西隗兵在身上砍着,刺着……

磨牙吮血,万箭穿心。

疼痛,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无休无止,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如果他真的撑不下去,岳朗还那么小,以后又能去依靠谁?

小朗,小朗……他挨了一刻又一刻,撑了一时又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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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再没有时间,有人撬开他的牙齿,一股辛辣的液卝体灌入咽喉,给他带来一点久违的暖意。

酒!

又有人不断摩挲他的四肢,浑身撕卝裂样的痛苦因为这碰卝触而愈加鲜明,他忍不住呻卝吟出声。

“你......你不要死。”耳边模糊的哭声,也是他的幻觉吧?

他徒劳地伸出手:“小朗?”

恍惚中好像真的抓卝住了什么,有人说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带着安慰的力量。

“......是你吗?”铁珩紧紧卝握住那只手,还没听到回答,就再次沉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有人说:“可算退烧了……”温暖的米汤流入嘴中,犹如琼汁甘露一样,铁珩的神卝智渐渐清卝醒,缓缓睁开眼。

“你醒啦?”有人高声大叫,“醒了,醒了!师父,他终于醒了!”

只见一灯如豆,一个男子端着个碗,满面欣喜。这人身穿僧衣,头上还点着戒疤,是个和尚。

一阵脚步声传来,又走进来一个年老的和尚,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老和尚合卝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终于醒了。别急着说话,你现在是在磁州府外的宝相寺里,这里很安全。”

铁珩费力挤出几个字:“我弟卝弟……”

老和尚向他脚边一指:“那不是?”床脚下一个蒲卝团上,岳朗蜷缩成一团,趴在上面睡得正熟。

老和尚接过碗,用勺子舀起米汤继续喂给铁珩,“施主伤得不轻,多亏了令弟才得卝救。你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他熬不住,就睡在那儿了。”他点点头,那年轻的和尚会意,抱起岳朗,轻轻放在铁珩身边。

铁珩忍着痛,把岳朗的手腕抓在手里,这才放了心,又沉沉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屋里变得温暖而明亮,他一睁开眼睛,岳朗的脸从一片模糊中浮了出来。

岳朗就躺在身边,盯着他的脸一动也不敢动。半天才意识到铁珩真的醒了,脸上半是惊喜,半是不敢相信。

铁珩费力地挑嘴角笑了笑,岳朗这才像梦醒一样,叫道:“哥?铁哥卝哥?!”一下扑过来,双臂紧紧缠在铁珩身上。

铁珩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打碎了,又重新拼在一起,被这一抱真是痛不可当,忍不住抽卝了一口冷气。

岳朗却浑似不觉,越抱越紧,把头埋在铁珩的脖颈之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劫后余生,铁珩挨着男孩的脸,眼睛也渐渐湿卝了,嘴里却依然轻描淡写:“我醒了你还哭,是不是不想我醒啊?”

岳朗越哭越伤心:“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他们背着我说起你时,总是唉声叹气的……我以为你会......死的。”他抬起头,眼泪噼哩啪啦掉在铁珩脸上。

“不过多睡了几天,哪里就死了。”铁珩蹭蹭他的头发,“这不是好好的吗?”

岳朗抱着他,已是嚎啕大哭:“哥,你不要死!以后我再也不淘气了,你叫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再也不偷懒耍赖。”

铁珩笑话他说:“羞不羞,这么大了,还哭成这样。”

岳朗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抽噎着说:“你先答应我不死了,我就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哭了。”

铁珩暗叹:这个傻孩子,世上之人,管你是王侯将相,贩夫走卝卒,又有谁可以不死?可看他哭成这个样子,还是安慰说:“我这次不会死的。”

岳朗没听出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妥,当即抓起被头,把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得干干净净,伸出小指头,去跟铁珩拉钩上吊:“说话要算数,以后也不许死。”

铁珩看被头被他弄得湿卝了一大片,也无力去擦,只好无奈地叹口气,伸出小指和他拉钩:“好,我不死。”

岳朗勾住他的手指好一会都不肯放开,铁珩看见他手上伤痕累累,有的结了痂,有得还咧着红色的小口,又发现岳朗肩头鼓卝起一块,大概是包着什么伤口,左臂还打着夹板:“这是怎么啦?”

岳朗满不在乎,抽卝出手说:“采酸枣的时候扎的,没事儿。”又下意识摸卝摸左臂,“这是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棵树上,脱臼了。”

铁珩盯着他问道:“我们是怎么到宝相寺的?”

岳朗给他比划说:“那天天亮了以后,我怎么也叫不醒你,只好先下山去找卝人。幸亏宝相寺里的大师们到漳河畔去收拾乡亲们的遗骸,被我撞见,才拉着上山来救你。等找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已经……”他靠着铁珩的胳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铁珩知道他虽然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但身上手上那些伤痕,也能想象到过程一定艰难无比,凤凰山到宝相寺路途不近,不知道岳朗孤身一人是怎样在雪地上挣扎跋涉,才终于找到人的。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呢。

在那个改变一切的晚上,他曾郑重许诺,要好好照顾保护他,谁知道危难之际,两次都是岳朗救了他的性命。

铁珩爱怜地抬起手,想去揉卝揉他头发,谁知关节一阵疼,胳膊软卝软地跌回被子上。这疼痛和肩上腿上外伤尖锐的痛感完全不同,钝钝的,却牵扯全身,无处不在。

铁珩一怔,再次试着抬起手臂,只觉全身关节充满了粗糙的砂子,重如千钧。

“……山上的雪好大,能冻死人呢,”岳朗毫无觉察,伸手从他衣服里掏出那块玉佩来:“……好在神明保佑,你戴着这个。”

玉佩衬在粗布的被子上,更加晶莹圆卝润,铁珩强笑道:“我不是已经送给你了吗?怎么又还给我?”

岳朗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玉佩确实是个宝物,真的能辟邪魔,保平安。你看你刚把它给了我,自己就伤成这个样子!我还给你,你现在就醒了!我不要,你戴着伤也能好得快些!”

铁珩缓缓地笑了笑,随即失去了笑意:“我累了,想再睡一会,你去外面玩一会吧。”闭上了眼睛。

岳朗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他吸了口气,再次试着挪动身卝子,四肢还是又僵又痛。别说下地,稍微转侧就累得虚汗淋漓。铁珩试了几次不免气馁,他虽然医术尚未入门,却受过名师指点,知道这是失血之后,元气大伤,又在雪地中受了风寒。寒湿已经侵入了经脉和脏腑,最先发作在全身的关节上。

这样的寒疾最是缠卝绵难治,轻则肿痛不止,重则四肢难动,成为废人。想着今后也许再也不能行动自若,他虽然豁达,却也忍不住心里灰了半截。

给他治病的赵大夫,隔三差五进寺来为他针灸、艾炙来驱赶寒气,喝的药里也尽是干姜、肉桂、柴胡、吴萸这些温中散郁的,铁珩不由更是了然。

但对他的病情,赵大夫却言辞闪烁,不肯直话直说,只是每次诊脉时,都蹙着眉头沉思不已。

铁珩脑中不由响起傅怀仁那些滔滔不绝的医理脉案:“小铁,此乃血虚、寒痹之症。正气不足,风寒湿邪内侵,累及脏腑,致重着沉困,四肢屈伸不利,不治将关节变形,致瘫致卝残。记不记得内经有云:‘寒气客于五脏,厥逆上出。’后边你可背过?”

铁珩喃喃背道:“‘……气复返则,生矣。’”

赵大夫问了一句:“什么?”

铁珩收回手腕:“脉迟沉而细,是风寒入了脏腑经脉,散入骨髓之相,先生不用讳言,我有一点数。”

赵大夫目光一闪:“年轻人学过医术?”

铁珩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间无限苍凉:“是,我在阳春镇跟傅先生略微学过一点。”

“原来是怀仁兄的高足。”赵大夫叹息了一声,点头道,“我不瞒你,你如今气血两虚,寒气纠结筋骨五内,确实非常凶险。但你求生之念极强,他们在雪地里找到你时,都觉得卝救不回来了,现在还不是醒了?你年纪还轻,身卝体尚未完全长成。只要心境安和,再用心调理将息,假以时日,正阳充盈,邪不胜正,就可望痊愈了。”

铁珩躺在枕上向外看去,灰色的窗纸上有树木摇曳的影子,冬季的天空一定冷得清澈,蓝得透卝明,他却困在床卝上,病骨支离。

他很累,可全身伤病侵扰,又睡不沉,总是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闭上眼就看见无数模糊不清的人影,在冰冷的白雪中闪过,如幻似真。

可惜不管他睡多久做多少梦,都再也梦不到故乡那个熟悉的厨房,梦不到他的父母双亲。

或许他隐约知道,如果再次梦到家,说不定就会留下不再离开。

心口有一团空洞的疼痛,轻轻卝咬着磨着。那是一种类似于饥饿的痛楚,已经疼了几个月,只不过之前被各种焦急和挣扎遮掩过去,要到如今这个身心交病的时候,才慢慢弥漫开来。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的日子已经交织成一团灰雾,没有了应有的颜色。

好在身边还有岳朗。

岳朗又变回原来那个活泼爱动的男孩,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缠着叫他讲故事,给他讲乱七八糟的笑话。

等他胳膊上的夹板拆掉之后,白天就再见不到人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疯跑。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一股山野的气息,还常有新鲜的小东西带给他,有时是一把松子,有时是几枚核桃。

还有一次居然是一盒香甜的年糕。

岳朗喜气洋洋地说,这叫得胜糕,是专门庆祝漳河大捷的,山下的乡亲们特地送到寺卝庙里来。据说磁州相州因为这次大捷都放鞭炮唱大戏,着实闹了几天。

原来,他们从尸山血海中逃出生天那几日,相州的禁军居然漳河之畔胜了一仗。

岳朗讲得手舞足蹈,禁军如何卝在石桥处吸引敌军注意,却从下游强渡漳河,穿卝插到背后,来了一手倒挂金钩。西隗军从入境劫掠以来一直打得顺风顺水,怎么也没想到望风而逃的卫军也会声东击西,五百多人被截断了退路,无路可逃。连他们的将军尉迟安,都被箭射中咽喉,一命呜呼了。

卫国对西隗的战事中,屡战屡败,一败涂地,是以此战虽然规模不大,却使人心大振。大家都希望禁军能乘胜追击,把剩下的西隗兵一口气都赶回北边那片大草原去。

怪不得这几天连宝相寺里这些世外修行的僧人们,言谈中都带着一丝喜色。

可铁珩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一闭眼仿佛又看到傅怀仁父女被箭雨射穿的画面。

岳朗吃着得胜糕就睡着了,睡梦中依然紧紧抱着铁珩的胳膊,好像生怕睡着了铁哥卝哥一去不回。

他连床都下不去,还能去哪儿呢?

床前的蜡烛慢慢烧到了尽头,摇了摇,灭了。铁珩从被子下面伸过手去,握住男孩的手腕,岳朗的手中还握着那柄金丝匕卝首。

寂静慢慢淹没一切,铁珩努力抬起腿,不过片刻,积攒的力气就没了,腿又软卝软地垂在床卝上。铁珩不敢懈怠,咬着牙一次次抬臂动腿,把全身的肌肉绷紧又放松,放松又绷紧。

岳朗在身边轻轻地打着鼾,贴着他的小身卝子暖得像个火炉一样。

TBC

第十一章  佛殿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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