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妃记(十六)大结局篇

第十五章

璎珞又入了梦,梦到了铜陵的家中。

父亲拉着九岁的她的手,指着一位穿白色衣服的男子说,这是教你学琴的陈夫子。

她看着那个眉眼好看的年轻人笑着跟她说话,觉得他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大海,那时候她想,我一定好好跟夫子学琴。

十二岁的时候,她琴已学的颇有造诣,然而这天在弹一首《有所思》时,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她记得夫子手中打着节拍,来回踱步应和着她的琴声,在她弹错时弯腰握着她的手,点拨她的指法,她的脸越发涨得通红,一首曲子弹得支离破碎,最后自己赧然推开琴跑了出去,留下一脸茫然的陈夫子。

十五岁的时候,她时常做了莲心饼,跟夫子一起品茶。

偶尔伤风时,夫子给她煮一剂姜茶,她总是嫌辣嫌苦,夫子再好脾气的加一勺桂花糖,她才会羞怯地一笑喝下。

然而有一次被父亲撞见了,父亲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令她心乱不已。

果然不久后,父亲婉言辞退了夫子,又将自己送到宫中参选秀女。

她在铜陵的街头乱走乱撞,然而得不到那个穿白衣的男子的一点消息。

落寞回家后仍要受继母的奚落:“哟,顾家的大小姐这么急着离家,一刻也等不得了吗?”

她就突然狠了狠心,觉得入宫也很好,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马车。

原本在选秀时被帝君青睐的她,因太后的坚持,阴错阳差地入了乐府。

她心里偷偷地松了口气,在宫中多年浮浮沉沉,修炼得心如止水,却在复见陈夫子那一刻慌乱起来,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始终如一。

终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问他当年为何对她避而不见时,他只说,他当年换了件玄色衣服,一直跟着她在街头转来转去。

她就突然消除了心中多年的郁垒,抿嘴笑到脸像当年一样红。

神识渐渐清醒,璎珞慢慢睁开眼睛,光线很暗,弥漫的雾气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过了一会才认出来,是小炉子上吊着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冒出来的热气。

陌生而有异域风情的穹顶让她不知身在何处,抬起身子想看个究竟,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忍不住哼出了声,便有欢快的少女声音道:“顾清音醒了。”

穿着异族服装的少女扶她坐起来,顺手端过一碗茶,璎珞茫然四顾,这是个厚重的帐篷,眼前的一切事物,都与大煜盛行的奢靡精致之风大不相同。

她就着少女的手喝了两口,才发觉碗中盛的不是茶水,一股淡淡的腥膻味冲得她皱了皱眉头。

“清音莫怕,”扶着她的少女笑眯眯地说,一口官话极是纯正,“羊奶初时喝会不习惯,不过是极滋养身子的,清音一路奔波,又受了伤,喝这个是再好不过的。”

璎珞轻轻推开碗,身上仍乏力,脑中却是不糊涂的,略微想了一想,便道:“我怎么会到北麓的帐中来?”

少女微笑道:“清音受了伤,是我家主子救清音回来的。”

她向璎珞身后塞了个软枕,小心扶她靠着,又道:“让婢子喂你喝药。”

璎珞看着婢女揭开小火炉上的药罐,问道:“那你家主人是谁?”

她看到婢女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迟疑道:“婢子不知从何说起,还请清音自行询问主子吧。”

她轻手轻脚地服侍璎珞吃了药,又扶她躺下,璎珞见她不愿再答,纵有千般疑问也,不好再问出口,一时药劲上来,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

一月后璎珞养好了伤,坚持要回南。

她从未见过婢子的主人,第二次醒转时,婢子言道,主子已随大寨拔营,只留了一个小队人马照顾清音。

她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几个婢子压低声音交谈,其中有“世子”“公主”的字样。

醒来询问时,婢女只是笑:“请清音放心,我家主子是清音的故人,早已安排妥当。至于事由,我家主子说过,有时候,什么都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璎珞心里渐渐明了,再也未曾开口。

婢女套了辆马车送她南下,一路话语不多,却是直奔铜陵而去。

当她下车时,婢女松了口气笑道:“总算是不辱使命。”

璎珞深深道谢,婢女笑道:“我家主子言道,跟清音总是姐妹一场,是应当应分的。”言毕打马回程,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璎珞从红叶原启程时,里许外的土坡上,有人正骑在马上向南眺望。

她望着马车疾驶过原野,身后有人纵马过来,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她头也不回道:“谢世子关心。”

那人无可奈何地道:“总是我北麓的世子妃,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被风吹坏了身子不成?”

她微微一笑,回过脸来:“世子说笑了,我又不是做公主的那些时日了,哪里就如此娇弱?”

那人嘿嘿笑道:“女子不比男子,总是娇弱一些的。再说,”

他皱了皱眉头,“我早已说过,唤我玄离便好,你总是世子世子的让人生分,难不成,我也要唤你公主才好?”

她终于笑了,道:“好,玄离。”

两人打马往回走,她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这大煜的江山。

她记得幼时与叶扶苏两小无猜的过往,记得他对她“小叶子”的昵称;也记得五年前,雁南山下,她见到她的舅舅——传闻中叛上作乱、已被处死的武善侯,带着兵马将她送嫁的车队尽数斩杀。

当舅舅提起滴血的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时,她就知道,人生从此将会天翻地覆。

她那时只有十二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舅舅烧了她的车队,将马车推下山谷,将宜昌公主遇袭失踪的消息放出去。

她只是沉默,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她只能跟着他,听从他的安排。

然而她自小娇惯,体质孱弱,除了从小娴熟的弓马,学习其他细作的技能,远不如案头半卷兵书来的有趣。

然而她又能如何?她尚没有脱离他控制的能力,更勿须言,已将西夜王软禁、实际控制朝政的武善侯,手中捏着她母亲与哥哥的生死。

直到舅舅让她借着绿腰的身份入宫,她才恍然大悟:

若是她能够当上大煜的妃嫔,武善侯便会以寻到失踪已久的宜昌公主的名义,出来相认,到时候,大煜与西夜互为姻亲,交情自然会不同;而北麓若是得知宜昌公主死而复生,又成了大煜皇帝的妃嫔,虽然怒不可遏,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她心中冷笑,她早知外有贤名的武善侯,野心远不止一个西夜王庭而已。

她猜想,若她能够成为帝释得宠的妃嫔,生下一儿半女,不,一定只会是儿子,不须他说,她也会在朝中慢慢扶持自己的势力;而为了安抚北麓,舅舅势必会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北麓世子,重结秦晋之好。

可她不想嫁给帝释,与其说帝释于她,是与她父亲同龄的陌生人,是个温和的长辈,不如说,是她越来越厌恶受别人的摆布。

她亦默默培植自己的势力,有自己的谋划,虽暂且还调不动什么力量,却也能有些用。

她想,舅舅虽恼怒她自作主张,然而因为帝释暴毙,新君即位,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她这样做,也不能算是件坏事。

然而,她离开了舅舅的掌控,又能跑到哪去呢?

大煜,北麓,西夜,都不是她的家,她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转移到另一个,此生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虽然在宫中的时日,璎珞让她尝到了久违的亲情,因为这难得的一丝暖意,她连离开时,也不忘帮她安排好后路,然而她的后路,又在何处?

她想得焦躁,打马飞奔起来。

旷野的风吹落女子的风帽,露出绿腰清隽的脸来。

一别数月,绿腰黑了瘦了,原本梳得精致繁复的发髻,现在全束在头顶,作男子打扮,脂粉描绘的小小芙蓉脸,现在略经风霜,显出几分北风的肃杀来。

最不同的是眼神,绿腰的眼神,是娇俏活泼,灵动十足,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眼神如一口深井般宁静沉着,只有笑起来的眼波流转,才有几分绿腰的影子。

她瘦削的身躯如刀斧削成,更像一个战士而不是舞姬。

是了,她现在,是死而复生的西夜宜昌公主李曼青,是未来的北麓世子妃,她只是像绿腰,却不是绿腰。

她策马前行,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北麓的世子在她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策马的女子。

他执意带了自己的亲兵出来救她,父王虽然震怒,却也并无阻拦。

他犹记得,幼时跟父王去西夜王庭时,见到的绿衣小女孩,执了小小的竹制弓箭对着他,噘着嘴说道,哪里来的野蛮人,让见多了恭敬拘谨宫中女子的他,觉得分外新奇;

再见到她时,却是她在宫殿外,因对贵客不敬而受罚,看着她气鼓鼓的面颊和强忍着不落下的泪珠,让他觉得,这个倔强骄傲的小女孩,真是有趣;

及至在夜宴上,换了一身舞衣的少女盈盈的笑容,已彻底俘获了他的心。

他缠着父王向西夜王求亲,也分外憧憬她嫁进北麓的那一天。

有时候他想着,不知道这个倔强的少女,现在脾气是不是还这样坏,不免默默笑了起来。

然而送亲路上的事故粉碎了他的梦想,当他知道车队被烧、公主失踪时,曾发了疯般想要带人冲过去,然而父王命人严密看守他,他在日复一日的禁锢煎熬中磨灭了心性,却没有忘记那个绿衣的明媚身影。

数年过去,父王年迈,已将大部分事务交由他打理,他年近弱冠,却仍然没有正妃,对几个侧妃也不偏宠,表面上是把时光都蹉跎在弓马上,实际上却并不荒芜政事,并暗地里在邻国穿插暗线,打听她的下落。

诚然他有想过,有一日她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却没想到是通过探子传信的方式,请他出手相救。

他心底的那个绿衣少女又鲜活了起来,气鼓鼓的面颊嘟着嘴,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再也忍耐不住,点好人马便冲了出去。

北麓苦寒的风吹在脸上时,他心想,三年前错过的,这次一定要拿回来。

他微微一笑,打马追上与她并肩。

北方苦寒,南方却已是开春,江南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可爱。

璎珞推开家门时,公子瑾正坐在廊下煮了姜茶,看见璎珞时微微一笑,伸手递与她一碗,语气中颇有疼惜之意:“一路风寒,快快饮下,已加了桂花糖呢,还有莲子饼,皆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甫看见那熟悉的笑容,璎珞觉得,三年的禁城生活便如梦一般,虽然雕栏玉砌不胜华美,远不如辛甜的姜茶来的真实。

她一气饮下,卸下背上的古琴,伸指轻轻一拨,清冽的琴音便奏响了春风。

南方的小城里有人久别重逢,北方的帝都里,新的帝君坐在帝位上,透过殿门望他的江山时踌躇满志,却又感到无比的孤独。

他的生母早夭,世人皆赞皇后贤德将他养大,他却知道,若是他没有登上帝位的筹码,那个女人,定会将他毫不留情地踢开。

所以一开始他就分外警醒,望向皇后的眼中没有丝毫温情,他要自立,绝不要做父王那般,被太后把持朝政的帝王。

然而他母家无势,在朝中无权势可依,那又如何,为了登上帝位,他可以借助西夜,甚至是北麓的力量。

他秘密又谨慎地跟他们进行着交易,一点一点,从皇后手中夺取属于自己的权利。

他痛恨这个腐烂肮脏的后宫,却又格外珍惜,那个点亮了他的生活的,白衣吹笛女子。

他对她并不是刻骨的相恋,只是看着她,总会莫名地心安。

他没有见过母亲,却不止一次地想,母亲若还在世,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他总是遥遥地守望着她,如同守望自己的真心,即便没有北麓世子的嘱托,他也不忍心将她的年华蹉跎在这暗无天日的禁城中。

他在那封惊世骇俗的诏书上,盖上自己的金印时,心想,这样的女子,绝不应该禁锢在他的身边,而应该如芙蕖般生长在江南的水乡里,就像……就像母亲当年,如果没有遇见父亲……

然而这一切她都不知道,他也不需要她知道,他希望她从此离宫廷远远的,去过安稳自在的生活。

去江南的侍卫回报,只在顾清音的旧所中,寻得玉笛一管,新的帝君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听侍卫奏报,顾清音的父亲多年前外调做官,早已不在铜陵,那屋子却显然有人住过,干净整洁,不似空旷了数年之久的,然而顾清音不知所踪,侍卫便不敢擅动,先行回来奏报。

年轻的帝君点了点头:“知道了,你退下吧。以后不必再提,也不必再寻顾清音或是其他什么人。太后身体不好,这件事不必让她知道了。”

侍卫身体微微一颤,低头接令。

他刚退出太清殿,只听一声脆响,忍不住悄悄回头去望,只见帝君背着手,对着一地的碎玉沉吟不语。

彼时璎珞与公子瑾已经去往南方隐居,绿腰在北麓宫中做客,安若素已在荒原中化为森森白骨,离大煜的皇太后殡天已不足一月,大煜帝君——掀起各国战争,谥号却为“文帝”的年轻人迈出了太清殿,凝重地望着远处的大地,一个新的时代已悄然开启。

全文完

你可能感兴趣的:(释妃记(十六)大结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