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擘裂与嘶吼

    --刀郎.木卡姆随想

              文/秦绪开

    有声起于琴弦,而有风走于沙尖锋毫!声丝如风起于青萍之末,绵纤旋萦;风絮若音走于素弦之刃,跳蹈盈盈!声忽振越如裂帛,铮铮锵锵,裂天落星;风乍飙起若惊沙,訇訇嗖嗖,霹雳雷惊。手鼓滔滔泼音浪,琴声激振相和如风雨,骤碎青天,天裂一隙,飓风乍泄,惊若群龙,迅如万马,起沙飙尘若万里黄云,濛漫天地。风雨尘暴中,有声吼裂,乱风雨,搅沙尘,崩山裂岳,落天坠月。风雨黄沙,嘶吼琴鼓如刃,擘裂生命,割破历史,狂飙千年而来。应容许期待与展眺一场风与沙的激跳狂舞以及音与弦密贴振迸的宏大与苍凉阔廖!

曩昔援疆,行时芦荻萧萧,风吹瑟瑟,然意气风发,云霄万里,倏忽而过。银鹰束翮,已近夕暮,步出喀什机场,顿觉天高地阔,风硬尘多,别是一样天地。暮色昏冥,车行凡几百里,大漠黑旷,空漠之感充胸,几欲胀裂,其感莫名也。车行如风驰,有灯火明灭如流萤,碛沙泛白如雪,莽荒远杳。时见灌莽如簇,又见高树束枝如戟,刺天而上,耳中偶闻异声胡语,司机盖维吾尔族人也。一时异域风情满溢,顿精神大振,困眠若洗。当时意兴莫名,思绪若洪,不假音律,曾作《西北行》,有句曰:

      大漠草枯马正肥,天高地阔夜色冥。

      银壶浣手边民笑,一入毡房热气盈。

      珍果异枣大如拳,脆梨石榴粒粒晶。

      全羊金黄炙油酥,银刀割来无膻腥。

      胡琴一声如裂帛,手鼓滔滔势难停。

      大声嘡嗒和声鸣,呕哑嘲哳胡卢声。

      胡姬展袖舒腰曼,健儿踢踏万马腾。

      ......

当时情景若此。席间有维吾尔族艺人三五,皆戴四边花帽,长者须发皤然,余者亦髭须若猥,皆鹰眼狼顾,昂首而入,施施然席地而坐。胡琴(当时不识,概以胡琴名之,实所谓艾捷克也)声至若裂帛,点跳若雨点,渐凄紧渐高厉,如轴卷弦绷欲断,又如锋刃击铁,其间手鼓齐声咚咚嘭嘭,渐紧密如骤雨,终至滔滔……音声杂沓,渐融渐和,欲缠欲纠,又乍散若迸飞雨,若飞蓬针,终至浩浩,洪流滔天……三人忽高声振越,声遏行云,皆昂首鼓腮、裂唇迸齿,髭须戟张,鹰眼光寒。期间除以酒润喉一二,凡二时许,略不停顿。往昔所听歌曲音乐,皆徐缓有致,高低间杂,不若此声一终高行,若秋雁行空,不复下旋;又若鹏举遏云,了无俯势;所谓天风荡层云,高吹万里,愈吹愈高,愈行愈远……当时竟瞠目,叹为观止!询之周座,皆不复了了,但依稀言刀郎·木卡姆云云。至今每思之,犹若在耳,洵为异声,天地之别籁,大可叹也……

时惟春日,青阳乍暖,煦然风过,天山昆仑张开紧握了一个冬天的手掌,塔克拉玛干睫颤惺忪,眸眼迷离,春风潜度玉门,在莫高窟千佛指影的神启下,悄然驰至。一个趑趄,东来纤曼轻盈的好整以暇与漫不经心,蓦然跌落至这片广漠、寂寥、孤棱棱瘦峭峭的荒凉,如一滴水悄没入平湖,风丝跌碎,竟莫起一丝涟漪。没有紫陌红尘、杂花满树与草长莺飞,也没有“廉纤小雨桃花落,红袖青丝风染香”,塔克拉玛干的春天绿小瘦硬。亿万年的时光磨砺成塔克拉玛干厚重细密的心思,风落无声,亦能惊坼这片广袤胡杨一个漫漫冬天蜷抱的心梦,瘦而绿硬的芽蕊若刃,斩落冬日最后纤薄的缚甲,砉然喧嚣成一片绿尖铁笔,向天而立。塔克拉玛干欢呼雀跃、风驰电掣,饱蘸酝酿了一个冬天的热情,向天画出了一片蔚蓝与深邃绵邈,画出了白云轻过,画出了云霄中苍鹰的鸣呖,画出了雁过天青!而垂手眼过,点笔成绿,塔克拉玛干绿意星闪、沙鸣驰暖。塔克拉玛干凝眸描摹,沿着冬日枯陷的河床水线,工笔细画,丫杈毕见,叶尔羌河与阿克苏河涣然冰释,塔里木河冰凌青碧,苍凉东去……塔克拉玛干自亘古莽荒逶迤蜿蜒而来的皱纹,在春日中苏醒,春风轻轻翻掀亿万年的记忆,塔克拉玛干如海的细密心思--每一粒沙都核聚缩涵了多少时光的沧桑啊——终于在山高月冷中,被风铸成条条巨大的脑回,回味刍嚼万年的轮回……蓦然,有鼓声点敲这巨大的脑回,有琴声割裂这广漠的苍凉--那是刀郎·木卡姆的声音,在塔克拉玛干春夜的料峭中,伴着叶尔羌河无语滔滔……

我曾不止一次在维吾尔人眼中,看到绵密悠长的沉郁与忧伤,哪怕是开怀大笑,那深湛眸眼中不经意中流溢出的忧伤,也如广漠的胡杨霜落叶惨……也曾于手鼓滔滔声中听出对人生无奈的苍凉,也曾于卡龙琴的琴弦上耳意出从洪荒远古绵亘至今的生命的擘裂、嘶吼与不甘,这忧伤如此绵密、悠长,如此广漠,如此撕心裂肺,令我觉得我是从亿万年的时光与星空中走来,我的心沉潜于这忧伤的洪流,竟茫然失措不知何去何从……向死而生,在塔克拉玛干热烈的春天中,塔里木河竟流溢着如此深沉广漠的忧伤、寂寥、无奈与不甘……

维吾尔族人的祖先从公元前3世纪的风尘中策马而来,他们的马蹄踏过这千年历史的每一寸肌肤,也血浸了历史烟尘掩埋下的所有苦难。他们在蒙古大草原北部边缘以及山地森林中驰骋狩猎、挥鞭牧羊,他们高大的车轮在西起伏尔加河东至兴安岭东西万余里的欧亚北方大草原上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草原上匈奴、鲜卑与柔然汗国奴役的阴影。突厥贵族的残暴,终于激起了“九姓铁勒”的反抗,伟大的怀仁可汗--骨力裴罗带领回纥联盟,在唐朝大军的配合下,与公元744年(天宝三年)推翻了突厥汗国,建立起漠北回纥汗国。在大唐光芒的笼罩下,788年(唐贞元四年),回纥可汗顿莫贺上书大唐,取“回旋轻捷如鹘”之意,改回纥为回鹘。9世纪中叶,回鹘被黠戛斯所败,回鹘诸部冰碎萤灭、星沉棋散。16世纪初形成维吾尔族,1884年清政府将原伊犁将军所辖西域之地建为行省,名为新疆,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才终于走出了历史厚重的阴霾,抖去苦难的黄沙,渐渐走向今日的光明……他们眼中那洼凄迷的忧伤,经过千年的流淌与积淀,也终于咆哮成叶尔羌河与塔里木河的滔滔……而他们倔强裸示的直面苦难,他们擘裂生命的嘶吼,他们对命运不公的怒争,他们对天地迫缩的无奈、焦灼、呐喊,都在孤独的向死而生的无畏中喷发成秋日怒烧的胡杨,暴吼成塔克拉玛干冬日的飓风!塔克拉玛干低吼成音,天山昆仑雪崩相和,维吾尔人裂胸嘶吼——刀郎·木卡姆向天而奏!

塔克拉玛干位在新疆南部,地处西北金肃之地,其地于音为商,商音阔落宏大、悲切,自带秋风凄凉回落、气销冷厉之意。虽阳春盛暖,亦带淡淡的肃杀悲回之气。而昆仑高峻,终年皑皑,时起悲风嘶吼,叶尔羌河无语东流、月凉沙冷,刀郎·木卡姆之悲凉、嘶喊,怒争与兀傲,抑地势使之然也?地球自西东转,维吾尔族文字自右之左而书,这种或许是无心的巧合,却使维吾尔族文字自带金铁肃敛之势。维吾尔族文字屈折盘曲、萦络蛇行,自右而左顺势疾行,有箭镞追风、一往无前之势。我国古代,字书自上而下,一行读下来,便是天地交媾一次;而行又自右之左,自具肃敛收成之意;书页右卷,又有天生左旋之意;泱泱大势,天地交泰,有生有成,囊括天地,自是雍容,乃天地当然之正势。华夏号“中国”,岂妄大欺言哉?刀郎·木卡姆的铁刺斩落、嘶吼击金之声,与其文字的疾肃之势,许是刀郎人心理、性格、文化与天赋或然或者定然的闪示也未可知。

木卡姆为阿拉伯语,意为“规范”、“聚会”之意,转意为古典音乐。维吾尔族木卡姆渊源于维吾尔民族文化,又受波斯--阿拉伯音乐文化的影响。相传维吾尔族祖先从事渔猎、畜牧,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茂密的林野间,他们即兴抒发感情而形成了一些歌曲,荒凉、苦难可能是先民的共同际遇,而天山昆仑的高峻崔巍,塔克拉玛干的广漠以及蒙古大草原的天高地迥,天地的压临,都更能迫缩人类成渺小,于是维吾尔族先民关于苦难、忧伤的记忆借歌曲的河流,倔强地流淌成叶尔羌河与塔里木河,逶迤千年,到12世纪,发展成“巴雅宛”,是为木卡姆的雏形。无论历史的天空多么荒芜,美好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却又像是天经地义总会到来的时刻闪现与开放,16世纪,叶尔羌国王后,优雅曼丽的阿曼尼莎,召集乐师跟演唱家,大规模整理木卡姆,使之系统化和规范化,剔粗去芜,形成结构完整、体系严密、朗朗上口又易于理解的全新木卡姆。19世纪又逐步精缩为十二套古典音乐大曲,分别为:拉克、且比亚特、木夏维莱克、恰尔尕、潘吉尕、乌孜哈勒、艾介姆、乌夏克、巴雅提、纳瓦、斯尕、依拉克。每一个木卡姆均分为大乃额曼(大曲)、达斯坦(叙事诗)、麦西莱甫(民间歌舞)三大部分;每一部分又由四个主旋律和若干变奏曲组成,全部唱完约需20多个小时。“十二木卡姆”体系庞大,词意深奥,曲牌绵长,又只以师徒相传、口耳心授,而历史的风尘总能掩没某些美好,解放前夕,“十二木卡姆”已濒临灭绝。1950年,文化部派出音乐家万桐书、刘炽等组成“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经多年的艰辛,于1960年出版了《十二木卡姆》,才使这维吾尔族人的“史诗”免于历史的湮灭,然与传说中的“十二木卡姆”可能已有天壤之别了,令人不胜感慨,历史的长河淹没一朵美好也只不过是一个弹指罢了。而我听到的刀郎·木卡姆是十二木卡姆的源头和根基,是具有地域性特色的套曲。原有12套,现仅存9套,其中包括:巴希巴雅宛木卡姆、孜尔巴雅宛木卡姆、区尔巴雅宛木卡姆等。每套都由木凯迪满、且克脱曼、赛乃姆、赛勒凯斯、色利尔玛五部分组成,为前缀有散板序唱的不同节拍、节奏的歌舞套曲,唱词充分反映出刀郎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表达了刀郎人的喜怒哀乐,曲调高亢粗犷,感情淳朴真挚。

昆曲、古琴、蒙古族长调跟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2005年11月25日,木卡姆正式被批准。古琴形制,略具天地之形,鸿蒙低沉,雍容和缓,丝丝皆泛天地道纹,乃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邈然出尘,眄然万物在胸,天地在握,我辈凡俗,微尘卑芥,且不必论。 昆曲乃人类精神思绪的典雅精致之极,虽纤草微脉,亦能九曲回肠、绵续千里,而纤毫细微处皆精雕细镂、一无尘落,起伏跌宕亦皆绵柔流水、一步九回,轻曼圆滑、绝无稍窒,水袖流云,纤萦慢留,音袅袅不绝,所谓绕梁三日不散者,其婉转迴还、绵绵若丝,草灰蛇线,千里明灭,不能与刀郎·木卡姆高声厉调,曲铁硬折、斩截利落相商略,曾叹同是音声曲折流宕,而迥异若霄壤!音容之妙,不能以意迎逆也。 其间惟蒙古长调差强仿佛。蒙古长调词少调长,和缓从容,拖沓重复,一唱而三叹,音线略无起落,若秋凉霜落,天地始阔,意境苍凉凄怆,了无一丝纤靡之气。大漠戈壁,天高地迥,马蹄轻落,踏碎夕阳碎金,额尔齐纳河缓缓流淌,白云雁影,牛羊动草,烟淡山高,忽霜落九天,平沙渺杳,马头琴声若刀,旋回惊沙,地坼一痕,天高升穹。这片大地的胸膛愤懑悲噫,嘘气沙凉……蒙古人是最贴近天地的那群人,他们是从天地间最初的那道裂缝走来,蒙古长调的苍凉与忧伤,是来自那道最初的隐痛,这线隐痛从历史深处的苍茫与蛮荒绵亘而来,化成这悠长绵远的荡气回肠!  蒙古长调虽低沉和缓,却吊诡地令人感到阔大寂寥、激昂奋上与略带悲怆的兀傲,而刀郎·木卡姆却纯是一片凄厉,塔克拉玛干这片大地有意的遗弃与无由伤心的碎片堆积,借天山昆仑冷嶙嶙的瘦硬,逼仄成维吾尔族人沙哑的喉嗓,这种沙哑的嘶吼凄厉,却带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悲怆以及一种与天地怒争的不屈、冷傲,他们突兀而又倔强地把心裸挂,他们的灵魂无处安放,便飙突成高亢音浪的尘暴,暗飘遮围这片绵亘千年的广漠与风沙…… 你的心会无由地颤动与悲凉,会有匣鸣欲飞、剑欲出鞘的锋棱突横长空!

犹如风吹叶响、雪融水开,维吾尔族人的舞蹈是伴着音乐生长、茁壮的。音声一起,便如风底净沙,翩翩若动,欲流还滞;又如花动蝶飞,若迎若拒,似进还退……维吾尔族舞蹈以旋转快速多变和戛然而止著称,继承了天山回鹘族乐舞传统,又吸收西域乐舞的精华,主要特点是身体各部位的动作与眼神配合以传情达意,从头、肩、臂、腰到脚趾头都有动作,通过动静结合和大小动作的对位以及“动脖”、“弹指头”、“翻腕子”等装饰动作的点缀,形成热情豪放、稳重细腻的风格韵味。我曾惊异于维吾尔族少女“动脖”的精妙奇思与“弹指头”的洒脱佻达,那是一种对天地迫缩与苦难不公的不屑一顾的藐视,那不经意间侧漏的略带妩媚的刚建,是这个民族向死而生后的对命运洒脱的云淡风轻吧……

和着舞蹈,又有凛风走过苇叶,苇叶如铁,粗砺沙哑,风落成沙,尖硬铮铮,磨蚀岁月……嘶吼声响起,你觉得你是沙漠中独立的那棵胡杨,水线蛇游枯落,你追逐了千年,你的根萦络整个塔克拉玛干,岁月如刀,削磨你的孤独,铁烙岁月的焦灼呐喊,凛作凄风霜落,生命迫缩成枯纹,你擘裂沧桑,你用生命血祭,你要斫落轮回的纹链,你生命的擘裂与嘶吼,将崩裂天地间最初的那道裂缝,让天外的阳光洒落,让天山昆仑光明,让塔克拉玛干温暖,让天地间所有的生命轻盈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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