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等待5年,6亿票房,《无问西东》随着2018年的开场火爆着院线。谈背景深了,谈票房浅了,章子怡、黄晓明、张震、王力宏、陈楚生联合奉献的也许是青春爱情片,但很多人被这部片子感动的也许是一种叫做情怀的东西。四个不同的时代,那些系出清华的莘莘学子,带着青涩的青春,在时代变革中,在矛盾与挣扎中一路前行,家国情怀、真理情怀、纯爱情怀……各种在今天渐渐暗淡、变味甚至被嘲讽的情怀,最终混成一杯找寻真我和本心的酒,芳华远去,无问西东。
情怀这种带“情”字儿的东西穿透力一直很强,沧海桑田,老歌依旧,过去的,今天的,未来的,也许都似曾相识。乱世也好,时势也罢,那确实是英雄诞生的时代,但更多的是一种外力的强烈刺激,让一个族群的文化意识和情怀都受到极大影响。《无问西东》说到底还是在讲述知识分子的青春芳华,这是符合逻辑的,历史确实是人民创造的,但记录当年明月的,却仍然无非“文人”二字而已。于是,就有了诗词歌赋,于是,就有了铁钩银画、吴带当风,历史的石碑太过冷硬,更多时候,文人会将那个时代的情怀记录在自己的得意或是失意的日常。这也是青年艺术家马菁菁这本《山山水水聊聊画画》切入的地方,即以一个平和放松和理解的姿态,去接近中国水墨山水画,她“想让更多的中国人来看中国画”,也许,这也是一种情怀吧。
虽然作者在自序中自谦,貌似这本元明清卷有些许“乏力”,然而总体感觉马菁菁这本书的笔力其实高于上一册的魏晋-两宋卷。最为关键的是,马菁菁除了抓住了上面的切入点,还认准了元明清时期中国水墨的龙骨,即中国水墨走到元明清,文人山水已成主流。元明清时期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近古”的概念,当元朝迈入十四世纪,欧洲也进入了文艺复兴的时代,中国文人,这个特殊的群体也面对着自己的何去何从。只是,很遗憾,中国的“文艺复兴”却生得早了些,对中国艺术来讲,两宋才是我们最缠绵的“文艺复兴”,然而,北方的强悍民族特别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还是从“肉体”上断绝了中国古代的“文艺复兴”。
抛开中华民族大一统的前提认识,在当时的国人,特别是文人看来,国家确实是亡了。每当这样的时代,文人本就多愁善感的内心简直如被油烹,每当这样的时代,文人本就摇摆不定的性格更是左右为难。中国近古的文人画就是诞生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派像赵孟頫这样的文人被皇帝重用,被朝廷承认,但赵孟頫这种正宗大宋皇族的后裔自然不会真的“良心被狗吃了”,眼前的苟且,诗和远方,他们只能选择大兴复古之道,通过缅怀大唐盛世不灭,哀悼自己的家国天下。而另一派像倪瓒这样文人,伤心欲绝,不愿为朝廷效力,满腔屈辱,满眼绝望,索性暂且活在世间,隐于山水之中,如果精神需要支柱,那么那些荒芜的山山水水就是他们的灵魂慰藉,偶尔写下自己的所感,让情绪完整,于是诗、书、画自此合一,中国文人画正式兴起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山山水水聊聊画画》虽然书名简约亲切,但在内容的组织上是很正统的。从蒙元到清亡,三代水墨,七百载江山,25位极具代表性的文人画家,皇裔赵孟頫、贵胄倪瓒、九死徐渭、“四王”、“四僧”、“扬州八怪”、“金陵八家”……凡此种种,无非为了一个目的:勾勒出近古中国文人画的脉络,揭示文人代替职业画家,成为国画主力的真正原因,去看到山水的精髓还有文人的心。《辞海》中对文人画解释为:“‘文人画’亦称‘士夫画’,泛指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士大夫的绘画,以别于民间和宫廷画院的绘画。”晚清陈衡恪在《文人画之价值》中对文人画的内核有过比较准的概述:“(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谓文人画,文人画重精神,不尚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
由此看来,马菁菁确实不愧是书从启功及其弟子李山、郭英德,画出齐白石、徐悲鸿共同女弟子、水墨名家郭梅苹先生,其对文人画的鉴赏并未一开始便陷入细节,避开了“由画及人”,而是从精神角度,“由人及画”,抓住了文人画的精神。比如在谈董其昌的时候,没有将诸如艺术特点等罗列在前面,而是从董其昌特别喜欢在临摹前人作品的同时做理论概括入手,特别点出了董其昌对艺术概括进行升华的能力。董其昌说王维开创了“南派山水文人画”,点明了摩诘居士贯通山水禅意的精神实质,对书法概括更显高度和精准,董其昌说晋人书法取韵,唐人书法取法,宋人书法取意,直至今天仍然为人称道。之所以铺垫如此多,目的只有一个,在马菁菁看来,文人画的魂是“人”而不是“画”,董其昌这样的艺术习惯和经历决定了他虽然在绘画技法上比不上自己喜欢的元代王蒙,但他善于从小处跳出来,宏观地思索绘画的格局。所以,他放弃了王蒙一层层向上细碎递进的技法,开创了先大面积勾出绘画对象整体轮廓,而后再把书法笔力加到画中的“写画”技法。正因此,董其昌将文人画从元人实际上的表现主义上升到了表现主义上的抽象主义,而只有将之前董其昌这个人说清楚,其艺术特点的勾勒才能水到渠成。
也是在这个角度,马菁菁强调了自己的艺术观:画画得好的人,是因为他们真的活过,画家有时并没有故作高深,他们作画时,有着百分之百的放松,所以充满自由。而这正是中国文人画的魂,谈到文人画的性情,《庄子•田子方》解衣盘礴的典故经常被用来点睛:
“昔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砥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赢(同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解下衣服,箕踞而坐,神闲意定,不拘形迹,仿佛在作画的那一刻,灵魂已经摆脱了身体这幅皮囊,同时也摆脱了世俗的窠臼。而这正是马菁菁着重要向读者揭开的文人画的另一面,观赏水墨山水中的国风只是艺术鉴赏的前半程,而近距离感受画者画心才是地道的审美,于是强烈的共鸣产生了。那是“大宋皇族美丽的错误”赵孟頫、是“疯子审美的摆渡人”徐渭、是“早熟的老灵魂”文徵明、是“体制内飞出的真凤凰”王原祁、是活在自己“童话世界”的弘仁、是“有金石味儿的老男人”金农……他们是命运迥异的文人,更是同入化境的“真画师”,不管工作和生活遇到怎样的顺流逆流,当那三尺长绢在面前展开,当青花瓷化开老松墨,一切都不重要了,无问西东。“解衣盘礴”既非原始野蛮,其实也不是常人理解的率真,而是一种精神的自由超脱,一种回归生命本源的绽放,这正是石涛所说的由性情到情怀的艺术升华:“漫将一砚梨花雨,泼湿黄山几段云。”
《无问西东》当然遭遇了拍砖狂潮,但仍然有很多人明知道这电影在用力煽情,却还是在影院里哭的稀里哗啦。人们可以在理论上无限超脱,然而却无法摆脱自己的感情,共鸣这种东西不是可以轻易控制的,眼泪这种东西也不是可以随便忍住的。文人画,同样一直被各种声音攻击,然而从她出现一直走到今天,人们仍然沉浸于那画上的山山水水。文人,在越来越浮躁的今时今日早已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贬义词,然而在我们不屑地撇嘴和嗤笑过后,一个人面对他们的过往和灵魂时,不知为何却怅然失神,就像毛不易歌中所唱:“像我这样庸俗的人,从不喜欢装深沉,怎么偶尔听到老歌时,忽然也晃了神”。
那是千年风霜难掩的泪滴,那是宿命循环的逝去芳华,文人画恰似一部从古而今历代文人一起演绎的《无问西东》。那是蒙古入主中原时的他们,汉族主体中的南人和中原人遭受了极大的民族屈辱,他们仕途无望,只好放弃“学而优则仕”,移情于山水花鸟间,文人画是养心悦性、寄托个人情思以求精神解脱的象牙塔。那是明清专制白热化时的他们,锦衣卫、东西厂、军机处、文字狱,他们无意仕途,浪迹江湖,流连山林,他们用极其曲折和隐晦的形式来表达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八大山人荒诞冷逸、孤傲不群,“残山剩水,地寒天荒”,却也是“墨点无多泪点多”的一声叹息。清代盛大士《谿山卧游录》说的很到位:“米之颠,倪之迂、黄之痴,此画家之真性情也,凡人多一分世故,即多生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故颠而迂且痴者,其性情离画最近,利名心急者其画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
《无问西东》片尾处是这样一行字:“谨以此片献给珍贵的你”。是啊,校庆太远,而你很近,艺术太远,而情很近,也许这正是《无问西东》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瑕疵而依然感动众人的原因,也许这也正是文人画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短板而依然隽永古今的理由,也许这更是那些有着各种各样“怪癖”的文人历经沧海桑田而依然打动你我的缘由。这城市太繁华,这冬天太冰冷,当我们如沙丁鱼般挤在上下班的公交地铁里,当我们像机器一般被搁置在一个个格子间,当我们被领导在漏音的电话里大声训斥,当我们被笑容满面的同事背后捅刀,当我们终于明白离开我们的不是爱情而是缘分,当我们终于知道疏远我们的不是友情而是距离,当我们终于流着泪懂了渐行渐远的不是亲情而是逐渐苍老的爸妈……也许这个时候,绘画、书法、音乐、电影等艺术形式已经不再重要,灵魂的共振才是一切的理由,芳华远去,就在这里,“与灵魂作伴,让时间对峙荒凉,我无需对任何人交代”。
“愿你在被打击时,
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
愿你在迷茫时,
坚信你的珍贵。
爱你所爱,行你所行,
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当张震的独白响起时,不知怎的,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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