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已然不怕人
李直
最近这几天,连续发生了两件事,让我十分意外,也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要知道,引人深思的事是很少遇到的。
第一件是在散步时发生的。我每天散步三次,均在饭后,散步的地点也很固定,只寻着楼院内的环路转圈。一天,当我行至环路东北角处,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
紧挨着路边,是一米高的竹篱,篱内栽了苹果,现在正果实累累。竹篱上,站着一只麻雀。
麻雀这种动物,我自幼就熟悉,是与人类杂处的留鸟之一。这天,我没在意它,也许因为它太常见了。我依旧匀速前行。渐渐的,离这只麻雀越来越近,以至于我能够辨清它身上的褐色斑块的边缘,厘清斑块的形状,甚至頢下的一小块白。不知不觉的,我被它完全吸引住了。吸引我的,是它头部的动作和乌溜溜的眼睛。
麻雀是一种动作敏捷异常灵活的小型鸟类,只因其鸣声过于单调急躁和外表暗淡无光不受人喜爱。仅就其肢体活动而言,还是颇能愉悦眼球的。我发现,它的脑袋的活动,竟然十分纷繁,低头,仰头,伸直脖子向远处张望。后来,它开始不断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偏着头看向我。
这么一来,我就和它那呈双纯粹的黑、纯洁的亮的眼睛对视了。我惊异的发现,它实际上是盯紧了我,抬头,低头,偏过脸来瞧望,尽管这三种动作轮番出现,但偏过脸来与我对视,明显的持续时间略长而且出现的频率偏高。这种情形,越发引起了我的关注。
这时,我和它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可以说,它就站在我眼皮子底下,仅距了一臂之遥。我可以看清它的嘴巴、看清它鸣叫时显露出来的红艳艳的雀舌还有喙上似有似无的鼻孔。————我没听清它的鸣叫————因为我无暇他顾————它肯定一直在鸣叫着。一刹那间,我从它灵巧自如的头部、稳如磐石的身躯和深幽而明亮的目光里,解读出这样一些特殊的信息:俏皮,有意,逞强。那神气,仿佛在告诉我:我就这么盯紧你了,一点也不惧怕你了,咋样吧?
我发觉自己伸出了右手————这是一种不自觉的举动,类似于基本条件反射,尽管我明确的知道麻雀是二级保护动物,不得捕捉,更不能伤害,但我的手,已身不由已的伸出去了。
我确信,它肯定发现了我伸向它的手————这只手对它来就足够庞大,同时,它也肯定知晓了这只手主人的恶毒意图,但它依然安安稳稳的站在篱笆尖上,一味地看向我,把纯净的目光投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入我含有歹意的目光里(我自认为是这样的),似乎对正欲抓捕它的那只手视而不见————我认为这是有意的疏忽,是鼓励我。我坚决地将手伸过去,而且很迅疾,异常狠毒。就在这时,它悠然起飞了。
起飞前,它向我投来了最后一瞥。在扬头侧脸之后,它把眼波猛地摔在我的脸上,应该是面门处,目光中,除了狡黠和戏谑外,还杂以淡淡的轻视和戏弄。登时,我的手,僵在篱笆上方一寸远的地方;我的身体,僵在一个前倾的、充满欲望的姿式上;我的神情,一定僵在一个无法自控的讪笑里。
它并没飞多远,只在篱笆上方一米多高的枝头立住脚————它很悠然,似乎这是它早就选定的去处。它隐在鸽子蛋大小的果实和小孩子手掌大小的绿叶之间,其实,它没隐蔽妥当,大部分身体仍暴露着,让人一眼就可以辨出来它在那儿,我认为,这也它有意为之。
我的目光,沿着它飞行的轨迹,追随着它飘渺的身影,再次停留到它身上。这时,它仍在瞧望我,我们,再次对视。
我认为它在嘲笑我,这是一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神情,在居高临下的瞧望中,这种神情越发明朗,让人无法不察觉到,无法不刻在记忆里,更无法不羞愧难当。
第二件,也是在我散步时发生的。事发地点和第一件完全一致,我怀疑是同一只麻雀所为。那是一个傍晚,当我散步行至环路东北角时,一只麻雀突然从枝间起飞,径直向我面门冲来,迅疾、直接而且猛烈,毫不犹豫,完全可以认定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伏击。这次,我断定这只鸟就是麻雀,虽然没来及看清模样状貌————因为事发过于突然而速度快得惊人。我只觉得一个黑影径直冲过来,我只好本能的一闪————也只有这么一闪,因为根本不敢和它对抗————尽管我明确地知道它只是一只麻雀。哪知,当它临近我的面门时,竟翩然展翅,略向上倾斜,紧贴我的头顶飞向高处和远处了。以至于我清晰听见了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扑扑,忽忽,细弱而坚定。更妙的是,它一掠而过时卷起的气流,竟掀动了我的头发。我确信,头发扬起绝对是麻雀所为,因为这天晴朗无风。
我料想,这是麻雀跟我开了个玩笑,吓你一跳而后又平安无事,旨在别忽视了它们的存在?
细思量一阵,我又得出一另外一个结论:麻雀已经不怕人了。尽管杂处在人类中间,尽管身边就是可以随时伤害它们的人类,但它们已不再恐惧了。
在我的记忆中,麻雀一向是胆小的鸟儿。无论它们落到什么地方,只消有人走近,它们就会急急忙忙的起飞。似乎早就被吓怕了。记得八九岁时,见同伴中有人自屋檐下掏了一只麻雀,我便央求抓一会儿。那是第一次最近距离的打量这种鸟儿,只见它努力地伸长脖子,四下里急速地转动脑袋,一声不叠一声的尖叫,尤其它那目光,完全是极度惊恐的写照。
那一次,也许是,不,一定是麻雀的惊恐“吓”到了我,竟然一松手,麻雀趁机逃脱。它的脚爪在无名指根处狠命一抓,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那个掏麻雀的孩子姓刘,学名刘仓,比我略大几岁,因我“放”走了(他认为是如此)他的麻雀,一连埋怨我数日。但我认为,不是故意放走的,是麻雀的那种恐惧,直接冲撞了我的中枢神经。是我怕了。
记忆中还有一次,有个孩子从屋檐下将没长羽毛的小麻雀掏了出来,放在地上。马上,它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惊恐万状,尽管爬行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但仍拼命移动。嫩黄的嘴巴里发出的尖叫,凄厉而苍凉。那目光里发散出来的恐惧,一言难尽,磬竹难书。
我记得,这个掏小麻雀的孩子也姓刘,乳名志民,极胆大又极贪玩的一个人。他故意在这几只肉团一样的雏鸟旁边跺脚,喊叫,恐吓它们以取乐。
麻雀一直是怕人的。
从哪天起,麻雀们开始不怕人了呢?两桩奇遇之后,我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多次,但始终没得出结论。但我确信,它们真的不怕人了。是它们认为自己强大了,还是觉得人类回心转意,和它们结成朋友了。就像入了微信的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