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师的剑(小说)

                       魏老师的剑(小说)

魏老师有一把剑。

我们班上的卷毛神秘地说。这小子命贼大,小学四年级时他曾被一辆疾驰的大汽车从身上碾过,竟然安然无恙。但他的个子却从此嘎然而止,按他自己的话说浓缩的都是精华。八十年代我们看多了电视和杂志上铺天盖介绍的那些气功大师,我们很多人有理由相信他是个不一般的人,换句话说他是个有着巨大能量的人,一不留神就可能成为大师。于是成绩极差的他却得到全班对成绩最好的班长一样的尊重。我们开始称他为气功大师,他也以此自诩,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迷恋上气功。这小子收集了无数当时气功大师的所有书籍,开始了疯狂的修炼,以致后来学校很多的气功爱好者也慕名而来找他切磋。他经常在班里对着我们辛勤地发功,让我们感受他巨大的气场。遗憾的是我们能闻到的只是他身上因长久不洗澡而散发的酸臭或是他嘴巴里吐出的大蒜味。

其实我们在小学五年级时就已经知道这个魏老师。他有一非常著名的弟弟和我们在同一个小学上学。他的著名不是他学习成绩太好,而是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很特别和我们不一样,很大,但形状扁平,就像被木板夹久了落下的。我们私下都喊他老扁。一次他从我们面前走过,有人开始大声说:老扁蚂蚱,偷吃庄稼,庄稼少啦,老扁跑啦。我们一阵哄笑。在哄笑声中,魏老师的弟弟将细长的脖子一拧,硕大的脑袋对着那个人恨恨地说等着非叫我哥收拾你不可。那人似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慌慌地低下头往人群中挤了挤。大家也顿时噤声不语。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在初中当老师。他的哥哥是我们当时津津乐道而四处流传的故事,他那硕大的扁头在那一霎那在我们眼中也突然变得异常的伟大起来,于是在我们歆羡的目光里扁头昂着他硕大的脑袋踢踏踢踏地傲然走开了。

在关于魏老师的所有故事中最让我们惊心动魄心潮澎湃的是他勇斗流氓的事件。话说我们的魏老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下过晚自习他孤身一人回家。时值初秋,我们的魏老师穿行在遮天盖地的青纱帐中的田间小道上,除了无边的漆黑还是漆黑,这是让我们想起便心惊肉跳的夜晚,我们的魏老师毫无畏惧的前进着。突然前方传来女子呼救的声音,我们的魏老师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是几个流氓在调戏一名女子,他大喝一声住手,流氓们转过身看到孤身一人的我们的魏老师骂道多管闲事欠揍啊,从兜里掏出刀子围过来。据说我们的魏老师冷笑一声,不慌不忙等几个人扑过来,轻展身形,只听啪啪几声,已有两人被打翻在地。这时其他几个人呆了一呆,发足四散而逃。然后事情像所有老套的电视剧里的结局一样,英雄救美的魏老师自然最终抱得美人归。这个故事总是让我们许多男生激动不已,当然也包括我。在无数次的梦里,我也像我们英雄的魏老师一样打退了凶恶的流氓然后对女主角说我送你回家女主角转过身我看到我们班最漂亮的小蝶灿烂的笑容向我绽放我的心开始猛烈的跳动…突然有人踹了我一脚吼道谁尿床了,小蝶灿烂的笑容顿消失在无边的漆黑中,只留下懊恼的我悄然蜷伏在湿湿的被窝里。

在小学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一遍又一遍的温习着这段故事打发着枯燥无聊的日子,趴在黑乎乎的土坯房教室里我们开始无比的向往着初中的生活,当然最能吸引我们的是初中高耸的教学楼,这是全乡人民在乡政府的号召下以饱满的热情捐出了秋玉米集资修建的两层楼,它可是当时全乡惟一也是最高的建筑,老百姓们习惯上称之为“玉米楼”。呆够了一年四季都阴暗潮湿的教室,我们这些孩子们都盼望着能有一天坐进那宽敞明亮的大楼。当然我们的梦想并不遥远。穿越了一个漫长而燠热的暑假后,在秋蝉的轰鸣声里我们终于踏上了这座高楼,挤在楼的围栏上我们开始俯视着这个陌生而新鲜的校园。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晴的很好,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就是这个时候魏老师第一次走进我们的视线。

楼房的前边是一片空地,中间有一棵婆娑的老桐树,树杈上悬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方铁,树上不时有落叶飘然而下。有一个人踏着落叶走到树下,奋力敲响了方铁。于是一阵清越但略带沙哑的叮铛声蓦然响起,刺破了校园的喧闹,我看到一片落叶在空中微微一颤,直直地跌落在那人头上。然后那人向我们走来。魏老师,有人发出轻轻的惊呼,我们兴奋而紧张地向那人张望。那人个子不高,头发油腻蓬乱,一身深绿色中山装到处是油亮的污渍,脸好像没有洗净,一个饭粒顽强地叮在胡茬上。我们都失望了。有人在轻轻地叹息,好像是小蝶。在我们所有的想象里这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一幕(特别是女孩子们):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双高高扬起的剑眉,洁白的牙齿,爽朗的笑声,骑一匹雪白或枣红的大马,迎风傲然而立,衣袂飘飘。对,别忘了,还应该有一把宝剑斜跨于腰间或背后。(请各位原谅,古装武侠电视剧看多了,我们幼小的脑袋瓜难免有点进水。)现实与想象的巨大反差深深刺痛了我们,我们开始了对人生的第一次思索。多少年后我在诗歌中一直执著地感喟着人生,应该是那件事触响了我灵魂中最初的生命之弦。

当我们都陷入深深的失望中的时候,我们的卷毛却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崇拜着魏老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说。大凡高人都是深藏不露,如丐帮帮主洪七公,他比划了一下说。为了证实他所言不虚,他开始了对魏老师的耐心细致的观察。为了更为全面地了解魏老师的与众不同之处,他曾经冒着被批评的危险,经常假装拉屎蹲到男教师厕所长达数小时,悄然等待观察魏老师。最终他却得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发现,校长在长达两个小时里竟然去了九次厕所,每次都吭哧半天却尿不出,而每次校长总能看到角落里蹲着一个闪烁的目光。最后一次校长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是哪班的滚出去,他淡定地提起裤子委屈的样子说校长俺便秘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卷毛终于有了新的发现。魏老师有一把剑,他异常兴奋地对我说。看到我狐疑的目光,是一把软剑,我亲眼看到的,他强调说。由于过于激动他接下来的叙述有点支离破碎,但我依然帮助他十分清晰地还原了事件的整个过程。那是一个极易让人浮想联翩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洒向我们沉寂的校园,一天的喧闹被夜色滤去,如退潮的沙滩,只留下斑驳的树影和啾啾的虫鸣。我们躺在飘满臭脚丫子味的宿舍里甜甜地睡去,间或有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或放出响亮的屁声。我们未来的气功大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据他自己说他在思考关于人与宇宙的宏大问题,我不由窃笑,这小子哪有什么杞人忧天的境界,这家伙别看个小却他妈的早熟的很,令人恶心的是他的被子经常弄得斑驳的像地图,那天肯定是又在想入非非,估计在思索人体的构造吧。话说被这样伟大的问题折磨的难以入睡的卷毛披衣而起,悄然走出宿舍,蹲在屋角的阴影里继续苦思敏想。这时他看到一团火,确切地说是像一团火的人。我以为遇到鬼了,唬得我差点坐地上,这小子对我说。我很表示同情,据说我们学校以前是个乱坟岗,在我们家乡流传着很多关于它诡异的传说。等我回过神仔细一看,你猜是谁?这小子故意卖关子。是魏老师!他提高声音说。按他的说法是在教室宿舍门口的空地上,我们的魏老师穿着一身红色的秋衣秋裤,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然后他看到魏老师从腰间解下一样长长的东西,缓缓抽出了一把亮闪闪的剑,抖了一个剑花,双脚一跺,低吼一声,长剑轻挥,只见他身形晃动,剑走龙蛇,舞的是密不透风,如一团火焰左右腾挪。讲到此处时他双眼发亮,手舞足蹈,我听得是如醉如痴。到得第二天我便开始悄然观看魏老师,他似乎并无与平常不同之处,腰间也似乎并无所谓的软剑。在接连的几夜里我潜伏在魏老师宿舍门口想一睹风采,但很令人失望,我只看到一次他搬了个凳子在院中坐了很久,我没有看到他的剑,更没有舞剑。我开始怀疑卷毛话的准确性,可这小子听了之后却急赤白脸地说对毛泽东爷爷发誓骗人是小狗。

魏老师出事了。这是我们事后才听说的。初中的生活似乎开始变得很短暂了,一眨眼我们已经在这个一到春天便飘满槐花香的校园里没心没肺地的混了两年,我们也逐渐消褪了稚嫩,我们许多男生唇边开始冒出一抹黑须,生活有了苦涩的味道,我们开始变得忧郁了,很多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埋头苦读。

关于魏老师的事是卷毛通过很多人千方百计打听出来的。这小子已经彻底放弃了学习,他曾经无比痛苦的说书上的字都认识我我他妈却不认识它们。无所事事的他对学校内外发生的事情有着灵敏的嗅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在讲述的时候吐沫星乱溅。

说是魏老师的村庄要集资修路,可几万块钱交到村上几年了还没动静。有人坐不住问村支书大郎啥时开始修路,大郎说再等等吧,这一等就是两年。村上就有了传言说大郎把钱赌博输光了,大伙决定讨个说法,大家在魏老师家议论了半天,可大伙都怕得罪人不敢出头。魏老师说我去,便带着村民到公社找乡长。大郎听说后带了他六个如狼似虎的兄弟堵住魏老师家门,骂道你个鸡巴穷老师多管闲事,于是一拥而上打了起来。后来呢?我们急切地问卷毛。魏老师被打伤住院了,断了好几根肋骨,卷毛说话的声音低沉,有点悲凉。我们面面相觑,一脸失望。那他用剑了吗?我问。卷毛拼命地摇摇头。

事情似乎到此该结束了。在照毕业相的那天我们相互伤感地打量着对方,有几个脆弱的小女生眼睛哭得稀里哗啦。我们很渴望和魏老师合个影,我们知道很多曾经的人和事都会最终随风而逝,湮没在记忆的长河里。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据说他调走了,去了乡政府工作。

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我逐渐淡忘了很多事,包括那些让曾我激动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卷毛。

当我们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被挤在一起时,我们互相盯着着对方,然后冲上去拍打着对方。我们都迫不及待地询问对方的情况,最后发现谁都插不上嘴,我们相视大笑。在街边的地摊上我们喝干了两瓶白酒十瓶啤酒,席间他得意地告诉我他娶了邻村王老实的小女儿做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这小子真他妈的有福,王老实的老婆一拉溜生了五个闺女,最漂亮的就是老五,上小学那段时间我们都争着和小五同桌。操,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我不无嫉妒地说。他握着酒杯嘿嘿地笑了。

魏老师呢?我问。你看,他没有回答用手指着前边说。那是一家酒楼,前边停满了小车。这是魏老师开的,听说他现在是乡长了,他探过身低声说,里面有好多漂亮大闺女,有特殊服务呢。说着他暧昧地笑了。

这时酒店门口的一辆小车里钻出一个人,架一副墨镜,打着领带,挺着肚子卡着腰大声吆喝着什么,一群人慌忙向他疾步跑来。是魏老师,卷毛指着对我说。

他也许根本没有那把剑。我悲哀地想。


刘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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