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也叫咸菜、泡菜 ,古时称菹,《诗经》中有“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 的描述。
这道古已有之的平常之物,当属中国历史最悠久的饮食老字号。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僻野俗间,凡有炊烟处,酸菜都不分贵贱尊卑,仿如一道血脉,流淌在中国人的一日三餐中。
饭菜再丰盛,吃得再精细,餐桌上没有一碟陪衬的酸菜,那叫没有好好吃饭,没了滋味。哪怕入了饭店,尽情享用大鱼大肉的时候,店家一般也会附送一碟免费的酸菜。
酸菜,绝对是我们的一个饮食情结。农村里有句俗话:酸菜是农家人的“油”。
吃一顿饭,菜里少油或不放油没什么大不了,唯有酸菜是万万不能缺少的。用母亲的话说,没有箍酸菜的人家,就不是过日子的主。
村里再贫寒的人家,总有几个酸菜罐齐齐地摆放在一个角落,高矮胖瘦,大大小小,活像家里的那一大群孩子,高的和半大孩子一般高。
农村人最不能接受“连酸菜也箍不起”的话语。锅里可以炒不了菜,罐不能空了,都得箍满酸菜。农谚称:酸菜满满,家里暖暖。实在还有来不及箍进酸菜的空罐,也必束之高阁,采取回避,以免被其他人说些不中听的闲话。
至于酸菜罐里的填充物,名堂就多了:从青菜萝卜白菜,到豆䜴卤腐藠头,凡能装入这个圆肚乾坤罐的,都是不拒的材料。
箍酸菜基本上不分季节时令,从寒冬岁尾的,到秋天叶落,都可以随时箍弄。
家里人多,不久能吃空一罐,母亲想着法儿箍酸菜。蚕豆叶、花菜叶、油菜等别人想不出来的酸菜方子,都是母亲涉猎的对象。
尤其是花菜杆儿,也居然成了母亲舍不得割弃的东西。
生产队那会儿,社员们把花菜砍了卖掉,留下一杆杆菜根头立在地里,母亲打起了主意。反正菜根头也要挖了晒干烧掉,还不如挖来吃,至于怎么个吃法,母亲密不透风。
生产队长乐于送个人情,不需再叫人来挖菜杆,就有人代劳了,何乐不为?
母亲叫哥哥姐姐们把菜杆挖来了,她的儿女们很好奇,但不敢多问,唯母命是从。
母亲把那把菜刀磨得很亮,开始削菜杆的皮,菜杆的肉芯子被削了出来。用井水洗干净了,再被母亲细细地切成小块状。
我们终于明白了是咋回事,母亲说这叫物尽其用。
母亲先用滚水烫了酸菜罐的内体,再沽了一盅子酒涮了,她说这样酸菜比较卫生,不会发霉,酸菜吃了不伤肚子。
她再用家里那口瓦盆,盛了菜心块,撒上盐巴,用筛子盖好腌着。
静搁一天后,母亲又熬了红糖稀饭,尝了尝,嫌甜度不够,她又撒上几颗糖精粒,充分拌匀了已经入盐的菜心,最后才把她发明的这道酸菜箍进罐里,直到再也塞不进去。还有剩余的,母亲如法炮制,箍进多余的剩罐。
而后母亲又从头到脚把酸菜罐抹得通体发亮,在罐脖槽里浇满水,以防漏气。
一道新款的酸菜就制成了,屋里充满生气。我们等不得酸菜发酵,隔不了两天就开罐了。
还别说,这菜杆心酸菜很脆,味儿和萝卜干不分上下,因为开罐早,还略显冲味。
来串门子的夏奶奶,尝了母亲的手艺,赞不绝口,连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酸菜,酸中带甜,脆崩崩的,不可多得,回去也要学着母亲做。
夏奶奶其实还想再多要一些呢,母亲就用一个菜碗掏了些给她。夏奶奶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一顿饭的时间,夏奶奶用刚才盛了菜杆心酸菜的碗,端了一碗她箍的洋姜,又来到母亲身旁,说刚刚拿去的酸菜味儿着实好,现在拿洋姜来换着吃。
母亲的脸上,浮现出舒心的笑容。
家里的酸菜成了我们不离口的食物。平时没啥吃的,酸菜就是最好之物了。
孩子们馋啊!有事没事,悄悄从罐里掏出点来,再用手把罐里的酸菜按得平实了,做出没有动过的样子。然后得避开大人,悄悄去没人处享用,否则会有皮肉之苦的。
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开“酸菜会”,那是一个孩子们欢愉的过程。
这个“会”一般在天黑的时候开,地点就在村头的那块空地上,这样显得安全。平时玩在一堆的几个屁孩,早就约好了:我掏萝卜丝来,你拿黄豆卤腐来,他整点韭菜花来。酸菜不能相同,否则就吃了同一种口味了。
猪草已经割回家,菜水已经浇了,猪食也已喂掉,碗已经洗掉。该是我们的天下了。
借助黑暗的掩护,我们在约好的时间碰头了,有点像电影里秘密联络的地下党。
我们小心地掏出酸菜,放在那张报纸上。二毛居然把酸菜直接揣在衣袋里,衣袋角被藠头汤浸湿了,正不舍地用嘴咂着;三屁的萝卜丝是用塑料袋包来的,所以显得干净;大头的青菜头刚刚开罐,有点冲鼻子。
几个脑瓜碰在一起,“酸菜会”就开始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们各自用手指捻了对方的一点酸菜,放在口中细细地嚼,然后边吃边进行评说。
二毛,你的藠头味道不错嘛,辣子也脆。二毛得意地说当然了,我家的酸菜从来没有输过!
三屁,你拿来的萝卜丝和你的绰号可以划等号了,咋臭屁臭屁的?还寡酸!
三屁连忙遮掩,今天将就着一点,我老娘在,明天我掏乳腐来给你们品尝!
乳腐是用捂过的豆腐做成的,角状,通常和生姜一起箍,用乳腐汤拌饭,那叫一个劲爽。乳腐在农村的酸菜族里算得上老大,家里箍得起乳腐的,说明日子过得不错。
三屁的应承让所有屁孩饶过了对他的批判。
我们沉浸在香辣并快乐的呼吸中,鼻子里流着哈喇子。我们转移着话题,念叨着山上的黄泡也该熟了吧?
这个极为受用的酸菜会,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食欲。如果被大人看见了,大伙则装作没事一般,互相包庇。大人走开了,我们的“酸菜会”依然继续着。
这时,家住隔壁的二丫端着一个土瓷碗出现了,迎着我们悄悄走来,她照样用袖子揩着鼻子,嘴里“唏唏”地吸着,散出的味儿不像是酸菜的样子。
原来二毛把开酸菜会的消息透露了给她。二丫为当好酸菜会的二传手,白天就摘了她家地头的酸木瓜,去了核心,切成片状,撒上盐巴辣椒面。她怕我们抢光了她的自创食品,先早早地享受着。
二丫又像变戏法一般,拿出用报纸包着的生桃子生李子,仍然是片状,上面敷着一层薄薄的盐巴辣椒面。
尝一下我拌的水果酸菜!二丫对她的杰作面露得色,说着也顺手分享我们的酸菜,吃得不亦乐乎。
所有人的酸菜都吃完了,我们又去村里打谷场上的人堆里听夏奶奶讲故事。夏奶奶是村里的五保户,她的故事仓库也丰富,我们听到的故事大多不重样,至今记得她讲的老呜嗷的故事。有一句故事台词是这样的:老野人,会吃人,不吃粑粑要吃人。
吃到肚子里的酸菜让我们口渴,随着夏奶奶故事的结束,我们都各自回家,舀一大瓢水喝下去。
但酸菜会只没开几次,我们便作鸟兽散了。
二毛还有一个妹妹,她要哥哥带她玩,一到傍晚时分,就守着二毛不动。
二毛也带着妹妹玩耍,可是约好的酸菜会让他猫抓心。
就在我们又约好开酸菜会的那天傍晚,二毛鬼鬼祟祟的秘密很不幸被妹妹发现了。
最糟糕的是,匆忙中,二毛忘记了盖好酸菜罐碗,就溜出去了。酸菜罐碗被妹妹拿去交了给大人。
这下有好戏瞧了,我们的酸菜会开得正欢的时候,二毛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没生息地扯着他的耳朵回家。
我们自以为聪明的小伎俩马上土崩瓦解,各家大人们顺藤摸瓜,形成一个攻守联盟,把一个个涉事者“绳之以法”。
大人们纷纷叹了一口气,他们无奈地看看这些半大小娃半大猪。他们也想让孩子们吃得好一点,但是他们大都只好叹气。
母亲对我这样评价:别说酸菜,就是吃块石头也能消化掉!省着点吃吧,讨债鬼,越吃胃口越开,甑子都被你添饭露底了!吃寡酸菜,伤胃的。母亲边骂边劝。
小孩们的酸菜会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清苦的生活依然照旧,酸菜是各家饭桌上的必备菜肴。酸菜拌饭、酸菜汤泡饭是正经的家常便饭,吃冷饭也离不开酸菜。
全家人的生活不咸不淡,父亲偶尔买来了一块肥猪肉炼油,油渣被母亲混着青菜酸菜炒,她还掺了一个剁碎的红番茄。刚刚下锅炒菜的那一瞬间,香味四溢,家里哥弟几个肚中的馋虫越发活跃了。
我呆滞地望着锅里的油渣酸菜被锅铲搅来搅去,想象着如何好好下饭。
等母亲把酸菜油渣铲入那个青瓷大碗里的时候,我们也不管烫不烫,筷子也忙不得拿,就用拇指食指当筷,拈了菜直往嘴里送。母亲则说小心你们的“二钳工”,别烫伤了!
这是一道难以言说的美食,爽口柔滑,它的使命是消灭那些我们肚里怎么也打不死的馋虫。你一勺我一勺,立马就清光了。
父亲母亲看着我们风卷残云,脸上挂着笑意。
就连酸菜油渣碗里最后的残渣,也是绝不肯放过的。虽然早就饱了,但我们眼睛还馋着,裹碗成了我们轮流享受的最后一场战役。
可惜现在压根找不到那种享用美食的感觉了。
酸菜,一直勾着我们的魂,直叫人难以割舍,那是一剪永远的乡愁。
今年小米辣油辣刚刚上市的时候,我操着母亲早就教给我们的技艺,烫罐涮酒,再细细地剪了小米辣的蒂儿,混合了蜂蜜、红糖水、精盐、精制酱油,再慢慢放入那个小巧的玻璃酸菜罐里。
看着红白相间的泡辣椒,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幼时的酸菜,我也一直记得农村人的俗话:酸菜是农家人的油。
2019.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