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面目终卸尽,万花烂漫始归尘
“你就是秦归日呀!”封唐勉强坐起身,窗外的阳光直射进来,他眯起了眼,抬手遮挡。秦归日点点头,见状上前拉上纱帘。自从前几日庄知蝶拜会过封唐后,老人竟突然一病不起,今日听闻庄知蝶与秦归日来,精神才稍稍振奋。
秦归日将椅子拖至他床头坐下,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难言的亲近感。也许是因为父亲早逝,她视之为父的导师庄梦生也于十年前去世,眼前这位长者,似乎与导师颇有渊源,却仿佛沉疴难起,她不禁感凄然,不自觉地将对导师的情感投射到他身上。庄知蝶也发觉了她的异样,走过去扶上她肩头。秦归日默默点了一下头,调整好情绪,“封老,您需要我们为您做什么?”
封唐没有回答,而是久久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夹杂着期待和欣赏,还有慈爱。秦归日隐隐感到不安,扭过头望向庄知蝶,他也不知所措。
“啊,真是抱歉!被我这个老头盯着看,感觉很奇怪吧?”封唐似乎来了精神,他笑嘻嘻地自我解嘲,“其实,我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她跟你差不多年纪。”言及此,他神色又变得黯然,“唉,年轻时总以为日子还长着呢,只顾着工作赚钱,弄得妻离子散……”
秦归日赶紧道:“她们叫什么名字?我们帮您找!”庄知蝶也点点头。
“不用啦!”他摇摇头,“她们都不在啦!丢下我一个人活着。”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秦归日连忙道歉,“您是想在梦里再见到她们吗?”
老人没答话,只轻轻点点头。
秦归日回头瞧瞧庄知蝶,他微微皱眉稍稍摇头,“封老,我跟秦姐擅长猎梦和殓梦,您这种情况,恐怕需要圆梦,这......”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他突然想起:圆梦曾经是唐关月的特长,真不该在秦归日面前提起他。他小心地观察秦归日,见她脸色如常,至少表面上不动声色,才松了口气。
“小庄啊,你不是立志要做真正的知梦堂主吗?想当初,你父亲可是精通各种梦术!我虽然非梦术门中人,却也非常仰慕令尊的风采!万物相连,梦术亦必如此,需要融会贯通。你们不愿试试看吗?”他睁开眼,目光如炬。
庄知蝶和秦归日闻之都心头一震,秦归日莞尔一笑,“知蝶,封老言之有理啊!我们之前不也为苏鹤复苏过梦境吗?若能为老先生圆梦,也不失为善事一桩!”
庄知蝶听她口气,知道她跃跃欲试,自己心念也动了,其实他还有个私人理由,希望籍此能逐渐替代唐关月的位置,无论在知梦堂之上,还是在秦归日的心里。
“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那么我们也可放手一试!请问您有您妻女的照片和信物吗?”秦归日问道。封唐摇头道:“搬了几次家,都遗失啦!”
秦归日无奈,“那您能描述一下她们的相貌吗?”老人点点头,开始讲述他记忆里的情形......
白玉香炉内的“引梦香”袅袅升起,三人的思绪渐渐模糊,庄知蝶与秦归日的元神化作蝴蝶和雨燕,分别穿过梦道,进入封唐的梦境。
眼前的景象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这里所有的场景仿佛一出出皮影戏,世界也从三维压缩到了二维,虽然依旧鲜明,却丧失了深度。更糟糕的是,这个“剧目”并不连贯,而是像一个个残片一样散落在虚无的背景里。
“若要圆梦的话,就要找出他妻女的象征,再现出当时的景象。但我们只有间接的资料,很难从这些乱糟糟的象征物里找出来啊!”庄知蝶用心语与秦归日交谈。
“尽量找找看吧!实在不行,可以试试把这些碎片当作拼图拼贴起来,或许会有线索!"秦归日提出想法。
"嗯,这是个好办法!或许,他要我们做的不是'圆梦',而是重温旧梦。"
此刻出现的剪影好像是一棵大树,树上隐约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它们摇曳生姿,落英缤纷。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孩背影,在昏黄的夕阳下更显浓郁。他们彼此比划着、交谈着,似乎关系很亲密。画面一转,两个女孩加入他们的行列,一个短发短裙,另一个扎着两只麻花辫,长裙飘逸。一阵风来,吹落了更多花瓣,吹鼓了女孩们的裙摆,吹散了女孩的麻花辫......眨眼间,旁人都消失了,麻花辫女孩与最高的男孩牵起手。月亮留下弯弯的影子,猫头鹰半闭着眼睛,用嘴拂去掉落到它翅膀上的花朵,两人的心越跳越近,终于随着情不自禁的一吻,融合在一起了!怒放的鲜花涌出他们的身体,一枚小粉桃在女孩身体里迅速膨胀……
麻花辫女孩在灯下剪纸,她先剪了两片深红色枫叶,又在一片叶子上剪出了一对比翼而飞的喜鹊,在另一片叶子上剪出了一茎并蒂莲,她羞涩地把比翼鸟塞入男孩手里,自己捧着并蒂莲贴在胸口,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画面又变了。树上繁花落尽,暴露出光秃秃的枝干,麻花辫女孩半跪在地上哭泣,晶莹的泪珠浮在半空,渐渐上升,飞上夜空化成了点点星光......高个男孩正将手里的一束花献给短发女孩,短发女孩却不屑一顾,高傲地扭头走向中等个头的男孩,接下了他手中的一枝玫瑰……
画面消散,出现了一个装饰华丽的舞台。蜿蜒曲折的蕾丝花边垂下来成了帷幕。一个衣饰奢华的魔术师模样的男子,扣眼上插着一枝雪白的铃兰,他脸上固定着诡异的微笑,挥舞着手中的礼帽,帽子里不断倾泻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五颜六色的糖果,玻璃球,金色的、摇头摆尾的金鱼风筝,粉红的香水百合,娇黄色玫瑰,闪耀的矢车菊蓝宝石,血红的曼珠沙华......他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好像一具提线木偶。
一个男人背着身站在一栋高楼顶上,黑色的燕尾服被风拉扯着烈烈翻飞,他背着手,抬着头,似乎在等待什么……有什么东西自天而降,追逐着男子,他伸出手接住了,是一只面具。他把它戴上,才转过身来。原来是张大红色底的花脸;他手一抬一抹,脸成了金色;又一抬一抹,成了紫色;再一挥手,脸成了绿色;稍稍侧脸,脸变黄了;略略低头,再抬头已是黑脸;迅速转头,成了小白脸。最后,他缓缓地、郑重其事地取下了这个白脸面具,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忽然,画风一转,一列列、一层层多米诺骨牌样的彩灯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片一望无垠的巨大虚空内,仿佛亘古就一直这样存在。它们不时闪烁,顿时划拉出五光十色的闪电。有时,一片区域同时闪耀,灿若星河;有时,它们依次亮起,仿佛一条盘踞的巨龙飞舞;有时,它们似乎跟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规律地闪灭,不知在向谁传递什么信号......最震撼的是:中央一片原先长明的灯海,齐刷刷螺旋状地自边缘向中心熄灭,正如推倒的骨牌,坍塌成一个标准的黑色圆洞......
一片温暖的金黄色,有风穿过枝叶的缝隙传出的沙沙声,秋千在荡漾,扎麻花辫的女孩坐在秋千上,男孩在背后轻轻推着,女孩不时发出咯咯的娇笑,他们的背影被傍晚的阳光拉得又细又长。忽然,女孩回头望向男孩,可是她的面容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感觉非常阴冷,两边的玻璃幕墙里闪烁着微弱的红色、黄色、蓝色和绿色的灯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排排巨大的、暖箱似的玻璃柜里悸动着,压抑感扑面而来,不知在黑暗中潜伏着什么……
然而,这些形似碎裂的七巧板拼图一样的画面,只是在巨大的虚无之中不断翻腾着,很难令它们安定下来,也无法确定顺序,如果这些梦的碎片有顺序。它们很细致,像五光十色的万花筒中的景象;却没法统一。秦归日与庄知蝶恢复人形,面面相觑,梦境本来就十分诡异,他们也见多不怪,但这种情形,他们竟也觉得无从下手。虽然有些片段比较阴暗,但并没有有形的梦魇兽;也不需要像苏鹤一样帮她复苏梦境,因为它本身就很丰富。要如何做才能让老人安心呢?
正在他们踌躇不决时,这些梦的碎片开始躁动起来,仿佛风从空穴中吹入,它们像纸片一样旋转,越转越快,逐渐形成一个漏斗状的龙卷风,那风眼的深处是死一样的黑寂。梦的龙卷风眼看着向他们碾压过来,要把他们卷走,庄知蝶连忙拉住秦归日,撒出缚魔八卦网,将她跟自己一块儿收在网中,八卦网的结界护住了他们,牢牢定在了风眼正中。
梦的“龙卷风”渐渐平息,但原来照亮梦境的光亮却也随之熄灭,整个梦域沉入了一片黑暗与死寂里。只有缚魔八卦网尚存一丝微光。庄知蝶暗道:“不好!”刚伸手想打开梦道回去,被秦归日拦下,她摇摇头:“别急!”“这里没有梦魇兽啊!”庄知蝶以为她要点心香,不料,她慢慢打开合着的双手,一朵小小的、银白色的莲花骨朵显露出来,闪着萤火般的光芒。她一松手,花骨朵就从八卦网的网眼中穿出去,悬浮于黑暗的混沌,一层层绽开,越开越大、越来越亮。
直到莲花的光芒照亮了整片梦域,那些梦的碎片追随着光迅速聚拢过来,它们自己拼接、融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形孔明灯样的物体,将银莲花围在中心,借着它的光,复活了之前的梦境,但它们都已化作白描,走马灯似地旋转着。秦归日闭上眼睛,感到非常宁静,又有些哀伤。她祭出了一小截心香。小小的香头从下方的空隙里钻进了四方形体中,插入了金色的莲座正中。不一会儿,这美丽的巨灯缓缓升起,向着无垠高处去了……
庄知蝶与秦归日目送着“梦之灯”远去,也随着打开的梦道回归元神。
数日后,秦归日收到一封专门发给她的电子邮件,来自"夕拾"养老院,她打开一看,是一封感谢信,也是一文讣告。先是感谢她和庄知蝶为封唐施行梦术,令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不被破碎的梦境和记忆困扰,沉浸于美好的过去时光中,落款人是封唐;附文是养老院加上的:......封唐先生不幸于21xx年7月6日3:03逝世……秦归日突然觉得心头传来一阵阵压迫感,眼前又浮现出他们施术完毕时,他眼里闪现的光,那么温暖,那么平静,像是在告别一样。这种目光,她只在母亲去世时看到过。是因为封唐是个孤老,所以将她和庄知蝶看作最后道别的人吗?
刚退出邮件,门铃响了。智能快递为她送来一个包裹。拆开一看,是个十厘米见方的金丝楠木盒子,里面又是一个更精致的小牛皮古董首饰盒,盒盖上烫金雕刻着一颗六角星,打开盒子,盒盖内侧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I can't choose my birth,so I 'm going to choose my death.(我无法选择我的出生,所以我要选择我的死亡)乳白色丝绸衬垫内静静躺着一颗硕大的梨形珍珠,珍珠的颜色很特别,尖的一端呈奶油一般细腻光润的乳白色,向下面的圆端逐渐过渡至泛孔雀绿的纯黑色,摄人心魄。她取出装珍珠的小盒子,发现在大盒子底部有一叶被水晶封起来的深红色风干枫叶,上面镂刻着一对比翼而飞的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