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烈要离都去惑西谷一事也没能瞒得过玄烨。本该是闭关的日子,因着他那老毛病迟迟没有发作,搞得姜裴冥整天疑神疑鬼,一步都不敢离开。
上原与幽邢轮流守在魂萦梦绕处,一守就是数个轮回。眼见着穆烈就要离都,他们也望见了出头的日子。
只要穆烈离开,他手下的爪牙便不会那般肆意妄为。因为出了事没人给他们做主,也没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无论是南疆大军还是玄烨的那些暗桩,皆可在这段日子里喘上一口气。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可怖。南疆大军的主帅虽然自己糟心的事情一大堆,但还是十分精明地将手下最得力的人留在了营地里以备不测。穆烈最大的目标便是南疆大军,相较之下玄烨倒也不是那么担心魂萦梦绕处的莺啼了。左右幽邢还守在那处,再不济还有筱魔君的人,即便有事也能得人照应个一二。
玄烨寻上原寻得急,南沙军的主帅离不开营地不能去替幽邢的班,就只得遣了一只蛊雕去报信。
适时,幽邢已是若无其事地踱步到了采花巷的巷口,眼巴巴地等着上原来替班。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两日,早就困到了躺下就能睡着的地步。头顶日头暖融,有些过分得暖融,催人恹恹欲睡。
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撑起眼皮子,干等上原露面,然后自己就可以回南疆大军的营地睡大觉了。
迎面扑来了一阵风,不似初夏的清风,似乎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南丘军的副将登时警惕了起来,也瞬间精神了。
算无遗策的南疆大军主帅还是在这件事情上小看了穆大帅。他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想到那位不可一世的都城统帅竟会在离都前派人先把私事给了了。
幽邢觉察到了杀意。这个时辰,东城应是一派白日里的萧条。然而此时,四面八方围过来了一群人。他们穿的是寻常的便服,但却透着一股兵混子的痞性。
是都城大军的人,多半是穆烈派来的。
两夜没睡的幽邢颓然意识到今日大约便是个要了结私人恩怨的好日子。而他与那位都城统帅间的恩怨,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传得沸沸扬扬实则无中生有的“横刀夺爱”罢了。
看着蜂拥而至的人群,感受着那股杀气,他估摸了一下胜算。照理来说,上原应该就快来了。倘若他来得及时,胜算还是挺大的。但要他一个人去打这一架,他觉得自己必然是打不过要栽在这里的。
南丘军的副将伸长了脖子往西边望去,无比渴望着能望到那个人高马大还打架十分出息的南沙军主帅的头顶。
便在此时,身后的采花巷有了动静。他回头一瞧,正见着里头慌慌张张地跑出了个姑娘。
那是莺啼。就在方才,幽邢还在坐在她厢房的窗户上与她闲聊着祷过山的过往。
他默默地咬了咬牙,觉得要坏事了。日头正旺的晌午,这位流落红尘地的公主不补觉,赶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掺和,可谓是中了穆烈的下怀。这要是打起来,误伤个一二众人可就再正常不过了。
一石二鸟,他的如意算盘大约便是如此。
“回去!”幽邢呵道,“这里没你什么事!”
莺啼已是被眼前的阵仗给惊呆了,也被幽邢这一声给吓住了。她立在原地绞着手中的帕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是个长在魂萦梦绕处的姑娘,形形色色的男人他见过无数,不用教都知道该怎么同男人套近乎。这些日子里,闲来无事她便会和幽邢聊上几句。幽邢果真和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来寻乐子的男人都不同。他风趣健谈,也喜欢聆听。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好不容易才熟络了起来,谈天说地,也没什么顾忌。莺啼还没来得及将一颗真心捧出去,便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要往她心口捅刀子了。
这真真是比直接来要她的性命还让她难受。
莺啼急得直跺脚,“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这谁还不知道!坏就坏在他逃跑的路线已经被人给堵死了。眼下除了上天入地,他简直是无路可走。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拖到上原赶来。
望着眼前的阵仗,他的心都跟着凉了半截。要一个人对付那么多兵痞子,又能拖得了多久!也许待到上原赶来,也就只剩下收尸的份了,还不一定能收全了。
幽邢突然就悲观了起来。他自诩是条汉子,虽然还不想死,但他显然更不愿意自己在死之前还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般,抱头乱窜,四处逃命。
那太丢人了!不仅丢南疆大军的脸面,还让玄烨面上挂不住!
他随身带着的短刀平日里很少有机会出刀鞘,即便出了,其实威力也不怎样。但身陷危难之时,他还是很庆幸自己至少有这么一把利器可以拿来防身。也许他干不掉几个兵痞子,但至少在黄泉路上不会孤单了!
一道寒光忽闪了出来,在初夏烈日的映照下闪着凌厉之气。围上来的人皆都将不屑挂在了脸上,好似看笑话一般,想要看一看这只瓮中鳖还能哪般垂死挣扎。
南丘军的副将就像是被一群饿狼围攻的猎物一般,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周身空气正在变得浑浊,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声地逼近着。
他再次对身后之人吼道:“莺啼,你回去!”
生死一线之际,莺啼哪里肯走,立在巷口急得不知所措。
这姑娘平日里看起来挺机灵的,怎在这么个性命攸关之时脑袋不灵光了!幽邢恨不能将她扔回魂萦梦绕处去。但他不能靠近她,因为这只会给她带去危险。
玄烨的叮咛犹然在耳,他知道莺啼是个公主,保护她是自己的职责。既然莺啼不肯退,那么留给幽邢唯一的选择只有远离她。
南丘军的副将毅然决然地朝着那群刽子手走去。他亦不能让这压迫继续下去,最后连个动手的空间都不剩。好歹也是南疆大军的人,即便是死也要死得英勇,死得不屈,否则做鬼也窝囊!
他啐了一口,勾起嘴角露出了邪气,额间的朱砂隐隐鲜亮了起来。
“来啊!你们这群狗腿子还在等什么!”
望着他越来越遥远的背影,莺啼撕心裂肺地喊着,“你们不要伤他!你快跑!快跑呀!”
“莺啼!”幽邢没有回头,却呵斥道,“不要求他们。这群王八牲口,他娘的给我提鞋都不配!别忘了我们是谁的人,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把腰杆子给我挺起来!”
许是刚才那一句嚣张惹怒了那群兵痞子,又许是瞧见猎物不怕死地送上了门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提刀冲了上去,昔日懒散成泥的都城大军混子兵们竟也十分得默契。
莺啼觉得自己没用极了,一身的魔道术法在此刻的围剿中竟然显得这般无力。她懊恼地揪着手中的帕巾,不由地泪流满面。一片水雾中,她看见了刀光剑影,看见了血沫横飞。她听到了厮杀声,也听到了生命终结前的痛苦喘息。
她在魂萦梦绕处沉浮了半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无数,却唯独对他一见倾心。莺啼对他的爱才不过开了个头,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憧憬过他们的未来,却不曾想到那些美好的向往不过是天边缥缈的云烟。便是在这顷刻间,就要消散不见了。
她就像个无助的小孩,立在这个容不下她的尘世边缘,即便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也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
“幽邢!幽邢!我……”她跌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我……其实我……”
那三个字彻底地淹没在了滔天的打杀声浪中,没能激起半点零星的回应。
对方的人太多了!
一记猛力的痛击当头落下,幽邢横刀格挡。刀刃上传来的力道惊人,他连着退了好几步,在青石地上擦出了一道浅色的印记。
南丘军的副将虽是个出色的梁上君子,但论打架,他着实不拿手,更遑论现在打的还是群架,且他还是挨打的那一个。不过几招之后,他就已经应接不暇了。紫色的衣袍被利刃割开,鲜血从里衣渗出来,将本就暗淡的颜色染成了死寂的墨色。
他感觉不到疼痛,甚至都察觉不到周围正在发生的变化。他只是竭尽全力地与敌人搏斗,站着斗争到最后一刻。
初夏的晌午,头顶的日头都仿佛在这一瞬拢上了一层阴影。昔日熙熙攘攘的采花巷变得暗淡,唯有夺目的鲜红格外刺眼。
虽然白日里的东城门可罗雀,但也并非空旷得似一座荒城。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便围了上来,却也只是隔了远远瞧着这处,眼中透着冷漠。
这种场面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瞧见。在魔都城只要是得罪了那位都城统帅,大抵都会惹来这么一场杀身之祸。纵然都城大军都是些兵痞子,但一群人要弄死一个人,他们的胜算还是非常大的。
幽邢狼狈极了,但攥在手中的短刀却依旧稳当。他来不及喘息,甚至根本没想到去骂那迟迟不露面的南沙军主帅。生死契阔在此刻于他而言太过于奢侈,他的脑袋里剩下的唯有多拉几个人去黄泉给自己开道而已。
人群中忽而发出一阵惊呼,幽邢根本无暇顾及,直到一片浅色的衣角闯入了视线。便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声吃痛的闷哼。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便以为那是莺啼,心道这下可真的坏事了!
就在他分神的那一瞬,周身的攻势戛然而止,甚至是那些已经冲到他跟前的人都不由地后退了几步。他攥着短刀对着他们,揩着嘴角血沫的时候也还没明白过来仇家怎就突然高抬贵手了。
直到一声清脆却强硬的声音划破这杀意笼罩着的苍穹。
那不是莺啼的声音。
“你们谁再敢动他一下,我跋映岚今日就死在这里,让你们全族陪葬!”
幽邢猛然回神,回头望向侧方,便见着那个穿着浅粉色衣裙的小公主手里攥着簪子,簪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公主!”湘奴就在不远处,吓得六神无主,又哭又喊,“公主,你干什么呀!你快把簪子放下来!”
南沙军的副将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怔得差点连手里的刀都掉了。
其中一个兵痞子道:“岚公主,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何苦为难我们!”
“奉命行事?”映岚的脸气得发白,愤怒地问他,“奉谁的命?穆大帅吗?”
那兵痞子没答话。
“他凭什么当街杀人?难道他是都城统帅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
“这个人必然是犯了事的……”
“他犯了什么事? ”映岚厉声反道,“难道他是你们都城大军的人吗?既然他不是,那么就算他犯了事,也轮不到你们穆帅来处置他。”
他们都知道明儿一早都城统帅就要出都往西去了。倘若今日拿不了人,回去必然不好交代。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事情搞砸了,尤其还是在都城统帅心情十分不好的时候。
兵痞子硬着头皮准备蛮干,“帅令难为。公主,对不住了!”
见那群人作势又要往前冲,映岚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她横跨一步,索性直接挡在了幽邢身前。
“你们再往前一步试试!”
说话间,一行鲜血已是从她的脖颈处躺了下来。周遭又是一阵惊呼,而那公主的婢女则哭喊得更凶了。
幽邢在她身后,虽然看不见那伤口,但他却清楚地看到有鲜血顺着发簪滑落在她的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痕迹,触目惊心。他心头一紧,作势就要去抓她的胳膊想把那根能要人命的簪子给夺下来。
“你也不准动!”映岚吼了一句,“想活命就别动!”
幽邢的手顿在了半道,甚至还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着。
便在这时,跋府的公主厉色道:“回去告诉穆大帅,这个人本公主护定了。倘若他日此人突遇不测,我权且就当是穆帅干的了。今日,我能以性命护他周全。来日,我也能为此人舍命殉葬。本公主的命,系在此人身上。本公主的死活,便由穆帅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