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贡嘎,藏语中“最高的雪山”之意,峰顶海拔七千余米,直刺云霄。屈居珠峰荫蔽之下,仍毫不逊色。有人说,珠峰和贡嘎雪峰能彼此遥望。当然,此话无非玩笑罢:两山相距两千公里,其间山重水复,云浪翻涌,何以相见?可总放不下这样美好的幻想:屹立于云海之上的孤峰,纵相去山川海洋星汉,亦翘首相望,脉脉相通,惺惺相惜。
纵沧海桑田,亦故人犹在。
一
穿行在危岩峭壁间,海拔渐高,气温渐低,山势渐缓。出山,豁然开朗,汹涌绿意决堤而出。
草原。
久居于群山之中的人,常以为世界之广也不过如此,一如井底之蛙。草原的广袤,不同于大海的浩瀚。大海是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草原是婀娜多姿的深闺女子;亦不同于夜空的深邃。夜空是阒无声息的墓园,草原是春意盎然的新枝。 这天地造化委实妙不可言。草原有金戈铁马的豪迈,也有欲说还休的情愫,倚门回首的嫣红。都说草原人粗犷,常以为草原也难逃铿锵。待俯身轻吻这满山草长莺飞,才知这沃土包含的款款深情、似水柔肠。
父亲族中也有藏人。准确的说,是在十八岁那年背井离乡,只身去往茫茫草原。继而同各种江湖故事一样,在经幡中打拼出一席之地,在雪絮间找到了牧羊姑娘的倩影。后来荣归故里:携着藏人的气息身着川人的衣服,领着牧羊姑娘回到故乡。只恨那时我还未出生,未得一睹众人奔走相告的喜庆、新娘一袭红衣的美丽和肆无忌惮的幸福。如今他已有了两个孩子,在苍凉的川藏线上来往,辗转于千山,以候鸟为伴。
海拔高,空气稀薄,阳光直射强,故藏人的皮肤都或多或少透出红色,像是地下翻滚的熔岩。那是一种印记,一种血性,在盈盈的原野上,同烂漫山花争芳。乌云在这里豁开一条口子,日光倾泻,驱散了雨幕,照亮这一小块土地。这草,这人,这土地,这空气,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缕缕日光同雨丝交织缠绵,打在脸上,冰凉又温润。恍惚间人影闪动,蝴蝶蹁跹,万物沉寂,岁月屏息。
就像永恒。
二
通天塔指向上帝。我也同那伙人做着同样的事,区别在于:他们是被上帝所打败,而我仍浑浑噩噩,不知对手是谁,更无所谓胜败。只是向上。
植被开始褪去,荒草稀稀拉拉地伏在砂砾上。连最顽强的草也被一一打败,那人果真法力无边。水汽凝结成雾,朦胧了荒原之境。云雾之景置于山林,必定令人心醉神迷,如同仙境。可这鬼魅般的雾气游荡在荒凉的原野上,直叫人心底发怵。于白茫茫之中偶能看见的,唯有乱石、荒草,孤独、死亡。
出人意料,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山上,也会堵车。人这东西可真是顽强,无处不在。尾灯交错连成一线,转过拐角,翻过山脊不可见。车上载满了游客,来自山下各处,说笑着抱怨着沉默着,总览全景,是一副清明上河图。隐隐有孩子嚎哭,劣质电子烟的气味,地上颜色诡异的污迹。我摇上车窗,闭上双眼,捕捉远山的喃喃。众生百态,各自悲欢。
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窗外雨声不绝。
文字已经筋疲力竭,它理不清说不透,空有这般巧夺天工。
雨意流转入室,浸润了纸页,沾湿了笔尖,给枯涸的文字一场甘霖,给残缺的记忆一次洗礼。
总是在跑着,跑着。是要追逐什么?定睛远望,空无一物。被什么所追赶?四顾无人,何来追兵。可仍旧在跑着,汗流浃背而身不由己地跑着。愈跑愈快,愈急迫地想要得到什么,愈惶恐地拼命躲避什么。
一声惊雷。
醒来时,那一串长龙已作鸟兽散,踪迹全无。像转瞬即逝的蜃景,从未存在的记忆。
三
曾祖母在夜里悄然逝世。
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衣冠整齐,白发垂落,眼眸轻拢。
据说将死之人若怀未了的夙愿,不会安心合上双眼。曾祖母想必已经知足了。我对她的记忆也仅有那张黑白相片,别得不曾知晓,亦不曾遗忘。我们之间相隔八十年的岁月,足以容下风风雨雨的一生。有些人是注定会错过的。她一生的翩跹故梦啊,便如同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痕迹。
那几日重回老宅。那是六十年前分配到的老宅,如今已破败不堪。
曾祖母的棺木安置在堂屋里,正对着陪她度过大半辈子的土地,以及遥远的山河。
父亲为我系上白色头巾。到处都是白色,铺天盖地的白色——又并非纯粹的白,隐隐透出麻布的棕黄。白色象征贞洁,亦同死亡作伴。绝非巧合。
孩童不识生死。那天清晨,父亲带我到曾祖母床边,无言。我有些不知所措,打趣说:“曾祖母只是睡着啦。”无人回应。我隐约感受到什么,悻悻闭上嘴。自此明白所有离别都要以泪为祭,天经地义,从来如此。
奶奶倚在棺木边,泪水盈满又如潮汐退去,张口欲言又无奈作罢。哀乐不绝如缕。没有故事中那种哭天抢地的悲伤,只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热闹,好似寻常午后山河无语、夏蝉空鸣。
四
贡嘎山海拔七千余米,并非全都对普通游客开放,雪线以上道路不通,未经开发,隐患重重。游客能涉足的区域被一道栅栏划开。对登山客而言,贡嘎也是一座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雪山。就攀登难度而言,贡嘎山攀登难度远胜于珠峰。据记载,到目前为止,仅有24人成功登顶,有37人在攀登中和登顶后遇难。贡嘎亦凭借“登山圣地”的名号广为人知。
刚下车便能感受到贡嘎咄咄逼人的气场。偌大的山谷寂静无声,任凭人群喧嚷,鸟兽啼鸣。所有的声音都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吞噬了。才到山脚,山体被怪石和云雾阻隔,可虽不见其巍峨身姿,却以会其临视众山的万仞之势。雪花粒粒,寒风凄凄。我拉起衣领,以此御寒。
上山至索道口,顺势仰望。在大山的映衬下,缆绳越发显得脆弱。可人类就是这样,凭着细细的缆绳,上接凌霄下连尘土,垮万丈深渊,实在狂妄。往下几百米,尽是乱石荆棘。右边峭壁上附着一段残损的栈道,不知系和人所为。或千百年前一隐士道人偶得此境,取道松柏之间,栖居乱石之中。枕白雪,披星辰,自得其乐,好生恣意。
缆绳不断下落,转眼已千丈。水凝成霜,附在玻璃上。海拔渐高,里山麓尘世越来越远,千丝万缕融进云雾缭绕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只有在足够接近上帝的地方,才能找到真理。
五
“过去、现在、未来,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
人生就是不断地告别。医生说往回看是告别,往前看是相逢。言之有理。不过只是有理罢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坦坦荡荡地说“天下谁人不识君”。一直被教导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为得到的愉悦,为失去的苦痛。可惜人生只留疼痛,不留甜蜜。第一体会这样的苦楚是在小学四年级。英语老师即将调走,大家为她举行告别晚会。大家言笑晏晏,嘲笑儿女情长,没心没肺地说谁哭了就是小狗。一晚上欢声笑语,好像初见时的开心。各自回家,说说笑笑。我高兴地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整洁的房间,茂盛的合欢。突然双眼噙满泪水,拥入母亲怀里啜泣不止。
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患得患失了,他就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纯洁的孩子了。
自此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稍有纰漏就众叛亲离一败涂地。煞是好笑,自寻烦恼。冥冥中自有安排。不停地告别,不停地忘恩负义,不停地迎新送旧,看不尽百川东逝、斗转星移。
那只猴子会日复一日地掰玉米吗?或者有一天猛然醒悟知足收手;或许两手一摊颓然坐下自暴自弃;或者直至精疲力竭吐血而死,手里还紧紧攥着另一株玉米。
六
走下缆车,步履有些不稳。呼吸之间,分明感觉空气变得稀薄了,举手投足都较山下费力得多。
我不愿同一大家子人闲庭信步,拉着姐姐背着单反离群独行。
愈往上走愈是吃力,并非体力不支而是呼吸不畅。气温也骤然降低,脸颊、手背冻得通红,一度连手机都被无法感受到指尖的温度。游人渐稀,年迈者和羸弱者已无力向上,倚着栏杆喘气。
澄澈的清流淌过路边,伸手触之寒意逼人,而触感却与山下分明不同。我取出几枚硬币,投进许愿池里。水花溅起,方能察觉水面所在。许愿池边有一具牛首,两角傲然矗立,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远山。
往上见一面墙,墙上挂满山下人各种各样的愿望:事业、家庭、财富......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往日概是不信算命祈福之属,而此刻近在咫尺的苍穹却不容许我有一丝亵渎。寒风过,无数愿望相互碰撞,发出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
旁有一座庙堂。或有游人进出,有小孩偷偷观望。我与姐姐路过时,里面出来一位老翁,示意我们随他进去。有些诧异,但觉无妨,且从之。厚重的帷幔将寒意阻挡在外,烛光摇曳,香火缭绕,古铜色的佛像岿然不动。
老人各执我和姐姐的手,缓缓开口:
“今日你我有缘,我邀你们进来,不求报答,但求善缘。望你们不要顾忌,我在这庙堂行修多年,从不阿谀奉承。今日见你我缘聚于此,遂请入。”
他递给我俩几只香,我毕恭毕敬地将它插在祭坛上。老人面向姐姐:
“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个字:急。平日太过急躁,没有耐心,待人不周,因此受累已久。旧习难改,可为时不晚。望你待人处事切勿急躁,以和为重。不必慌忙行事,逝者如斯,犹可留之。”
姐姐一愣。老人转向我:
“你身上也有一个字:乱。忙于应付,苦了自己,乱了本心。断舍离,方能理清。并非要你同我一样苦苦修行,但望你放下应该放下的,背负应该背负的。悲欢离合,纷繁世事,得知汝幸,失之汝命。天意如此,何必杞人忧天,乱了阵脚,迷了心窍。”
烛火纹丝不动,生之光热与死之静寂,竟在高山之巅荟聚。老人递过一本破旧的花名册,打开泛黄的封皮,无数来访者的名字被以工工整整的小楷记录在斑驳的纸页上。恍惚间记忆波涛汹涌、潮起潮落,一些似曾相识的名字,一些不声不响走过我身边的人,在书页与光影中闪现。
七
归去。若有所得又困惑不已。山下人来来往往拍照留念,心满意足下山重拾世事,如风过无痕。我不愿做一个看客。贡嘎,你想告诉我的,你已经一字不落地传达了;我所领悟的、仍旧迷茫的,都该落幕了。原谅我等才疏学浅,妄图用拙劣的文字记述饱经沧桑的贡嘎。托马斯用了七十余万字才勉强勾勒出汉斯在魔山上的九年光阴,而我不过是班门弄斧东施效颦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如是甚好。
日光渗透如织的云雾,朦胧的光华纷纷扬扬,在雪上映出金色的残影——当地人称之为“佛光”,乃佛祖显灵之征兆。路边不时能看见一座座石碑,早先雾中影影绰绰,此时才看个真切。当地习俗中,路过的藏人叠上一块石头,以求平安幸福。可我总觉得那不像是带来幸福美好的神像,倒像一座座无人问津的墓碑,伫立于荒山野岭凄风冷雨中,述逝者之缄默,昭来着之繁荣。山上是亘古不变的下雪,山下是世事无常的变迁。又忆起日前,在一片喇叭声抱怨声中,一只青色鸟儿停歇在孤独的石碑上,婉转吟哦,悠然长啸,于荒芜中唱出生命之歌。
八
今年的情人节,恰逢亲友团聚。推杯交盏间,姗姗来迟的老爷怀着一捧娇艳欲滴的玫瑰,径直走到姥姥身旁:“我今生承蒙爱人照顾,无奈本性好逸恶劳,无以为报。来生必悉心侍奉,不负今生。”
世间种种不过如此。
这山河见证无数轮回,笑而不语。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眼见他悲欢离合,眼见他人去镂空,眼见他寒鸟各投林,春花自凋敝。缘浅缘深,缘聚缘散。江上孤舟,雨中浮萍,沉浮不由身,各自流离。
纵故人离去,犹山河不改。
“我只记得她的名字是涛,就是波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