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们还会有千年的月明。
黄州赤壁的月下,苏轼登上船头,听同行之人吹起的洞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潜蛟弃嫠妇,他扣弦而歌,不知今夕何夕。远处的水仿佛接着月光,清亮如梦,他们扁舟一叶,便朝着月光划去。湖面寂静,一片漆黑,只留船心一盏孤灯,合着月光,是这月夜唯一的慰藉,有鹤仰头长啸自船头飞过,他只觉自己仿佛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样清朗的月夜,月明星稀,念天地悠悠无尽,却是蓦得想起乌台的月。或许灵台清湛,他总觉得那晚的月也是如此,具体的事物早已记不清许,只记得那夜清光如水,实合他怀。
狱卒怜他,只他诗名,为他备了薄酒,他便坐在狱内的茅草上,独酌自饮。
那不过是几杯陈年浊酒,与他当年与名士共饮笑谈把盏的金樽清酒自是无法可比,却是不觉酸涩,只觉酒入愁肠,洒泪一身。
他抬头,一方天地外。是夜空。
夜如何其?夜未央。
漫漫长夜无可诉,无烛无灯夜自明。
他竟有些冷。
今日中秋,本该诗酒相聚,对床夜话,却是相隔千里,无法相见。他曾经最爱也是月夜,只因着他的子由是抱着清辉的月光出生的,因而后来他也总唤他卯君,他也总相信自己清晰地记得那日情境,虽说少时记忆多不可信,但他始终相信本应如此,或许冥冥之中早就自有定数。
他想起少时眉山,每年的中秋他们总会一同去桥上踏月,苏辙畏生,每次总会紧紧拉着他的袖子,河畔人声繁盛,皆是赏月之人。
“兄长,水中的月还是月吗?”
“是倒影。”
苏轼随即伸手打碎了水中粼粼的倒影,却被苏辙拉起手指着天上道,”可是阿兄,我得不到天上的月亮,却可将水月盛入怀中,若能如此,也应是一种圆满吧?“
”若如此,那阿同,若日后我们不能同赏,但若都能看到月,便也算同赏可好?”
“好!那我一定会努力和兄长齐名的!”
苏轼看着苏辙写下许下,惟愿此生每岁与君同赏婵娟的念想,不由心生一伤。
却是更紧攥住苏辙的手,不愿松开……
他默默道,子由子由,此时我们看到的月,应是一样的吧?
这样,也算同赏了吧?
此夜有月有酒,也算一种圆满吧?
他大笑着举杯,却觉杯中酒尽,只得放下手中物,心中却想若是子由在,定会为他斟满这杯酒,醉舞携月而归。
他于是想若能与苏辙生还眉山,每遇月夜,也必和他斟酒相对。
却是关山难越,失路独悲,身如浮萍,远在他乡。
水中的月亮又怎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分明都是沦落之人,
可是子由,我却连水中的月亮都不及了。
水中的月亮尚可被你抱入怀,我却只可于梦中和你林泉相约。
苏逊走进书房为苏撤磨墨,却见父亲沉着头一言不发。少年人尚不完全懂得场沉浮人心险恶,却也觉家中近来氛有些不对,随即便出口相问,
“父亲可是有什么心事?”
苏撤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巻,抬起一双倦眼,却直接躲开了前面的问题,苏逊还是年岁尚小,他不愿让他就这么牵扯到上一辈的恩器中。
“前厅可有信?”
苏逊摇摇头,他走上前,却见纸上数字,近年他也懂了些世故,便也随即有些明了。
“儿知道了,父亲一定是在担心伯父。”
“你看懂了?”
苏辙转过头,他的确是在担心自己的兄长,自从他系乌台诗案下狱,已有余月,尽管他来回奔走,可朝廷还没有放人之意,尽管神宗当堂为兄长解难,却也免不了那群人暗中的流言,神宗就算有意要保兄长,此时却也一己之力身不由主。
朝内新党一心想要改革,却看不见真正民心疾苦,那些站在高位的人站得太高,早就看不见足下了,而兄长,就算是发几句牢骚,却也被这群人说作乱臣子诽谤朝廷。
对于这样牵强的理由,他一时无言以对。
兄长本就十分率性,看不惯的事本就不会一直藏于心中,因而友人都说他处事不够滑,可是苏辙知道,他哪里是不圆滑,他分明是不齿与这些人为伍因而不愿和他们圆滑。
就算如此,兄长下狱后,他也忍不住写信劝说几次,却都无妨兄长自己的性子。
这次诽谤兄长中的人,有章淳。
这位章大人他也有所耳闻,当时兄长出入仕,曾与此人交好,也曾写信告知自己,他也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兄长第一次得罪这些小人,他也曾上书力保兄长,却而后修书告于兄长不可如此行事,此言虽无错,却极尽献媚于新党之意,兄长自是不喜,却又不好直接指出,只好回信说他已懂,无真心流露,却在给自己的信中,告诉他他并非不知,可就算是得罪那些人,他也不可能作出如此之姿态,因而很快,兄长就把这些告诚都抛之脑后了。
兄长其后与他也无什么往来,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次兄长系诗案下狱,想必也有此人功劳。苏轼一向不齿与此种人同列,却又亲眼见这些小人一一上位,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由愈发敬佩兄长,兄长于此中处事,仍能随心所欲,尽管身入樊笼,却心在桃源,换做自己,他做不到这一步。
回过神来,却见苏逊掩首笑道,“寻常父亲从不如此,因而我见父亲近日神色,便应是担心伯父。”
苏撤恍然,末了挥手道,“退下吧。”
苏逊临走道,“今日是八月十五,母亲托我问父亲可要备上酒?”
酒么,苏辙淡淡道,“那就依她安排吧。”
是夜,几人聚在庭中。
苏辙酒力一向不如苏轼,不过几杯便已然有了些醉意。
月光如许,落入杯底,这是李太白笔下举头相望的长安,是杜子美眼中飘飘何所的离思,也是他心中与兄长的旧约。
月何曾瘦?
可能钓起昔年沉的盛世繁华?
可能照到月夜下的吟咏唱和?
可能割断他们二人的未了之因?
月不曾瘦。
衣带渐宽的是夜雨闻霖转反侧的他一人。
只是,缺了兄长。
少时饮桂花酒,兄长总是不让他多喝,每次都只是给他拿最小的酒樽,浅酌半杯,他只觉酒香绵厚,辗转醉人。
而今看着苏逊为自己满的桂花酿,却总觉得少了什么,没有少时那么甜了。
不似少年游么?
他不知,却也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一如少时。
苏轼回过神,他们还在湖心一隅。他枕于舟上,仰观天水浩瀚。他想起前些日子与张怀民于承夜游,他曾叹何夜无月,何夜无松柏?
无论是少时眉山苍茫寂寥的望月,还是京城烟柳繁华的盛世明月,抑或是乌台小小天地下的一方天水月不曾变。
桥柱的水已漫过尾生的脖颈,江月依旧。
有的是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闲人么,他自嘲,却又觉若真能做个闲人,闲乘着月,倒也不失一乐,可到而今,真的闲么?真的可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么?没有答案。
子由啊,子由,你呢?
我自放于黄州赤壁,想要追寻先圣遗迹,却到了发现还不过是个俗人。
你还会记得年少说,一起赏月吗?
今夜赤壁月明风清,像极了你的风骨,看到月明,仿佛你还在眼前,还可共婵娟.
他躺在船板上,闭上眼,仿佛可以化作白鹤,飞过苍廖的群山,却还是关山难越。
谁悲失路之人?
……
尾声
春风将山河酿成干言万语,吹落缀满枝玉的海棠,同寝下泥故人酒,又拂过窗棂,吹过故人旧里。
苏辙站在眉山旧居前,他的发早已是星星也,身躯也已不稳,可眸中却依然清澈,一如当时年少,一瞬间仿佛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雕琢的痕迹。他的手中握着兄长残落的诗稿,手上皮肤早已褶皱,手中却是如此坚定。“先生可是认识子瞻先生?”
近处的学堂刚散学,少年们嬉笑着跑出门,经过时,年长些的抬首问。
苏辙点点头,“是故人。”
“那先生可知子瞻先生可是什么样的人?分明他的诗文写的这么好,还要被官府所禁……”
苏淡淡笑道,“不低头妥协,不悲于命运,一生旷达纵意。”
那少年绽开笑颜,
“那我以后也要像子瞻先生一样!”
苏辙低下头,摸了摸那少年发顶,少年随即便跑开了。
一旁年少的笑闹着拍手歌唱,细听之,也有人生到处知何似等语,岁月不淹,春秋代序。百代之后又是百代。
无数百代后,又有何人还记今日之语?
少年们的歌声逐渐远去,苏辙低头蹲下身,雨过后,衣冠家上早已荠麦青青,一旁不知何时有了一束新放的野花,还带着雨意,几壶酒早已浸入泥中,他坚信他的兄长一定会看到,旁边立着几块石碑,最近的碑上寥数字,
余兄子瞻。
很多年后,我们还会有千年的月明。
千里共婵娟。
是月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