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众生 18】问天

十年如一日，清晨六点半，保姆来到钱母房间，打开灯，协助她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扶她坐上轮椅，谈笑半天，保姆便去把大门和佛堂的门打开，接着，自己便去厨房忙活着做早饭。平日里，钱母拾掇好自己后，首当其冲，便是去里间的佛堂，上香拜佛，念诵经文。今日，她神色有些不同，目送保姆进了厨房，她才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出去门外。

钱母的大半辈子过的相当坎坷。她出生于贫苦人家，没什么文化，好在嫁了个老实人，生了三个乖巧懂事的儿子。日子虽然过的十分清苦，却也有七分滋味，和丈夫一起把三个儿子拉扯大，老大老二先后成了家，抱上了孙子，小儿子去部队当兵，也算有点出息。原本，眼看着日子就会越过越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家里三个顶梁柱在一夜之间就没了。媳妇儿们抛下孙女孙儿远走高飞，遭此家变，她没有哭天喊地，怨天尤人，只是自己默默地咬了咬牙关，心里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下一辈拉扯大。起初，她甚至都不打算让钱宏伟帮忙，让儿子去过自己的生活。后来，她确实负重难行，前半辈子太辛劳，落下一身的病痛，风湿让她腿脚日渐不便。幸运的是，钱宏伟不仅有孝心，更是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侄子侄女们的抚养问题，他无怨无悔地担起大家长的责任，照顾一家老小。钱宏伟脑子灵活，不管是在单位工作，还是做生意上混迹，他处事都相当圆滑。经历过家变的炼狱，遭遇过商海的沉浮，过了十几年，这才让钱家在村里有了现在的地位，整个家族过上了现在的生活。

钱母身上发生过一件奇事，那是一个关于神农架的奇闻。村里老一辈儿讲：钱母小时候，在一个银装素裹的大冬天，她跟家里的姊妹去山里拾柴火，不小心走散了。中途，她从崖上，跌落入常年山雾缭绕的山坳里。那个雾坳是神农架的禁区，很久之前，有不少村民好奇，溜进去一探虚实，但都没有好下场。溜进去的人大多有去无回，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有的更为恐怖，有一次，山里人发现一个男的，裸露着半截子身子昏死在浓雾外，他便用力拽，结果只拽出半截死人。从此，只要进了雾坳就绝不可能活着出来的传闻，不胫而走。钱母是个例外，据她说，自己摔下山崖，失去知觉，恍惚中，好像是被一群蝙蝠托起，飞入一个山洞中，才没被冻死。在洞里，猴子为她拿去水果和一些栗子，她才不至于被饿死。钱母在山洞里过了好几天，摔伤的腿好了许多。于是，在某个清晨，她听见响动，不知怎的，自己却睁不开眼。也是在朦胧中，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抓住自己的肩膀，放到另一个身型更为庞大的飞鸟上。醒来，她躺在路边。

钱母在山里失踪了三天是事实，至于，钱母说的那段经历的真假无从考证，即便是她自己，也没办法百分之百确认。也就从那时候开始，钱母对山里的神灵深信不疑。这也就是为什么，自从钱宏伟为了生计做起了野牲口交易屠杀的买卖后，这些年，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为了让家人停止买卖，她不知道跟钱宏伟争执了多少次。钱母明白，儿子不容易，为了一家老小，拖到35岁才结婚生子，她心疼儿子，不忍心看着儿子奔溃。后来，也鲜有提及。她心里拿定了注意，为了钱家的子孙们，她甘愿牺牲自己。十几年前，她特地腾出一间房子，请佛庙的人来设了神像，顿顿吃素，从不沾荤，还会每天向神佛忏祷，希望将子孙一切的罪都引渡至她一人身上。

钱母的房间窗子正对着多年不用的猪圈，昨夜，好久没有钱宏伟叔侄二人消息的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下半夜，一束车灯的光束透过窗帘照进房里，钱母坐起身来，拨开帘子的一角。尽管，因为老年眼花，她没办法看清人影的面貌，但她隐约听见了几声猪叫。钱母没有出声，她想着也许是钱宏伟叔侄俩。

这会儿，她支开保姆。来到圈门外，吃力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开了猪圈的门。此时，折腾了两三天的老屠正在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听到钱母开门的声音。钱母旋转着轮椅，费劲儿地把门关上，她打开一旁的瓦斯灯，昏黄的光亮布满整个猪圈，显得格外温暖。灯光下，钱母吃惊地看着那头膘肥体壮的白猪，半晌，才调整过惊愕的面容。她弯下腰，拿起地上一根竹竿儿，戳了戳那头肥猪。

老屠感觉到有东西在挠它，臀部发痒，他吧唧了两下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眼也没睁，又睡了过去。见状，老太太只好又戳了两下。老屠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皮儿，这才觉得异样，昨晚进来的时候，圈里没有灯啊！老屠在水泥面的猪圈里弹了两下，惊恐地挣扎着起来，他扭过头来一看，恐慌之下，他看到同样一脸疑惑的钱母。老屠快速跑去角落，朝着前面他左顾右盼，慌忙地想着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 老屠急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别怕！” 钱母看着一脸慌张的肥猪，心平气和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一定是伟子叔侄弄回来的吧！想要活命，待会儿门一开，你就跑吧！逃出去吧！逃进深山，别回来啦！”

老屠放松下来，望着眼前面容和善的钱母，百感交集。他没想到钱母会这样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走吗？老屠想了一下，出了这个猪圈门，外面随便一个人家把他逮住，他都有可能成为刀下亡魂，被烹饪成盘中餐，成为人们腹中物。就算他真能逃去山里，那也只是漫无边际的游走，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记得昨晚见到的那两个外国佬，还有变成蝙蝠的钱老总，他们商量着去那个雾坳里。钱老总走前还特意叮嘱过他，让他好好在这里待着，哪儿也别去。所以，他心一横，还是决定留在这儿，即便钱母知道圈里有一头猪，自己也绝不可能被宰了吃了。思来想去，确实没有什么地方比钱母这儿更安全了 。于是，老屠缓缓地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钱母，时不时地，还晃动一下屁股上的尾巴。

起先，肥猪的行为让钱母感到惊讶，但转念一想：这些圈养的家猪，哪有到山里生存的能力啊！钱母无限哀愁地摇了摇头，把竹竿扔在一边，划着轮椅出去了。回到厨房，她告诉保姆，儿子拉回来一头猪，待会儿弄些吃的，送去猪圈里。

保姆点点头，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