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玛雅扣响了猎枪的扳机,已经尿湿裤子的凯文应声倒下,剧烈的心跳几乎撑破胸口。子弹并没有射中他,玛雅走过去与他四面相对,说道:“凯文,从现在起,你一辈子也会害怕黑暗。”
十年后,凯文仍然必须开灯睡觉。
十年后,冰球馆演唱会,看板上闪动的大字是玛雅的名字。
《熊镇》封面的图案是冬天的场景。一个背着吉他的女孩站立在冰面上,她的对面是一座森林中的小镇,白雪皑皑。书名“熊镇”用白色字体,几乎占据封面一半的位置。它看上去像一本童话书,但400页的厚度明显不适合少年儿童阅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是一本 “故事”书,对成年人讲的故事。
熊镇毗邻森林,寂寞、偏远、寒冷、贫穷。如果没有冰球,它藉藉无名。但冰球带来了生机,而且是一大波行业和一大群人的生机。这个小球具有无穷的魅力和魔力。
这本书曾多次提及冰球比赛和熊镇的关系,因为即将讲述的故事和故事中牵扯到的人都无不与这个背景关系密切。
全国最高水平青少年冰球联赛的决赛即将在熊镇举行。熊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曾在全国最高水平联赛中拿下亚军。二十年后,熊镇即将再次品位杀入全国精英行列的滋味。
一旦赢得联赛冠军,拥有全国最强青少年冰球队的小镇将备受瞩目。接下来小镇极有可能成为政府为新冰球高中的择址。有新的高中,就能建立新的冰球馆,接着就是会议大楼和购物中心。冰球将变得不只是冰球,它将变成小镇旅游业和品牌营造的资本。
这攸关生存。
还有人,为冰球而生因冰球而活的人。熊镇冰球协会的体育总监彼得形容自己像一个“绳结”。“在这里,每股势力都是一条绳子,赞助商、理事会、官员们、支持者、教练群、选手和家长们从各方面拉扯着球会。”
孩子们的生活也以冰球为中心。从男童冰球队到青少年队,他们一直体验着欲罢不能的“痛苦”。痛苦来自于身体。清洁女工的儿子亚马对此深有体会。无论是在肉体上、心理上或精神上,它都需要非人的牺牲。冰球运动可以折断运动员的双腿、撕裂他的韧带,逼迫他在天亮以前起床。它占用了所有的时间,吞掉了一切精力。
但“为什么打冰球?”亚马说因为他小时候听过一句话:“冰球选手,是没有资历与长幼之分的。”对于他和母亲而言,冰球是进入这个社会的通道,也是离开这个社会的出口。
资深训练员苏恩跟孩子们说道:“有人天赋异禀,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人出生时一无所有。但是,一旦站在冰场上,你们就是平等的。冰球会让你们明白,意志力可以战胜阶层。”
不同于家境贫寒的亚马,凯文是球队的明星人物。他家境优渥,住在熊镇为数不多的“富人别墅区”,重要的是从小对冰球“极度痴迷”程度,且训练刻苦,赛绩优异。
他父亲的公司是球会的赞助商,母亲是著名的律师。他的家庭富裕却没有“温度”,父母几乎没有去看过儿子的球赛。
“在这间屋里,所有人的声音都不温不火、不升不降,一切沟通中的情绪都被剔除了。”
好友班杰明问凯文:“他们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凯文回答:“成功”。即使凯文的历史考了全班最高分,父亲也只会面无表情地问:“你哪道题目答错了?”
熊镇居民以“输不起”的精神为傲,男孩们的集训和赛前口号只有一个字“赢!”教练戴维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冰球和他的男孩们身上,临近赛期,压力大到时常无端呕吐。
万众期待的比赛。
从教练到每一个队员,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性格、习惯和心思。但在赛场上,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的目标。历经波折,他们赢得半决赛,只要在不久后的决赛中胜出,他们就是冠军。
人们总说“如无意外会怎样怎样”。因为当所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都具备,人们习惯性期望事情会朝心中预期的方向发展,得到那个应该的、想要的、必然的结果。
是的,若无“那件事”的发生,夺冠是大概率事件。
凯文是在去往决赛的大巴车上被警察带走的。
一周前,半决赛庆功宴会上,孩子们尽情“疯狂”。体育总监彼得的女儿玛雅和闺蜜安娜也在受邀之列。也许是喝酒太多,也许是成功的喜悦冲昏头脑,又或许是“冰冷、理性、规规矩矩”的家庭环境中滋生出的叛逆和压抑,凯文将玛雅强奸了。
玛雅在惊慌恐惧中挣脱,脸上身上都留下因反抗遭受暴力而导致的淤伤。而当玛雅反抗时被亚马看到,他成为“案件”的唯一目击证人。
十五岁的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报警,但又想到一旦事态在小镇蔓延所产生的无法预估的影响,对于自己,父母以及其他等等,她胆怯了,沉默了。好友安娜得知真相后,距离事发已经一周,几乎所有的犯罪证据和痕迹都消失殆尽。但安娜仍然说服了玛雅,如实告知父母并报警。
身为律师的母亲蜜拉几近崩溃。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从失去长子,她就时常陷入“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的过度紧张和焦虑中。
“他们在十年前离开加拿大,搬回熊镇,只因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安全、最安适的地方。因为他们在内心深处是如此需要世界上存在某个感觉不会发生苦难的地方。”
尽管蜜拉心中冒出一万个想置那个伤害女儿的禽兽于死地的念头,但她最终只能选择法律途径,打赢这场官司。
事情一经爆出,整个小镇一片“哗然”。有人说这是政治阴谋,女孩的父亲彼得不愿意球队取胜,不愿看到比自己强的“伟大”教练戴维成功,故意选择赛前报警。有人说女孩穿着暴露,肯定是自愿并非强迫。有人说凯文从小就是大家眼中的好孩子……
没有人站在玛雅这一边。一夜之间,玛雅和父母被孤立了。
他们并非没有丝毫怀疑,而是不能怀疑。一旦凯文犯罪事实成立,这会成为熊镇的一桩丑闻,它所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冰球学院会另外择址,熊镇球会招募不到最优秀的年轻人,冰球馆将无法翻修,不会再有新的就业机会,购物中心、会议中心、新工业区、更优质的联外高速公路,甚至还有机场都将破灭。
“一座发展停滞的城市会发生什么事?它会死去。”
安娜对于整个小镇的沉默、冷漠和流言蜚语,一度想站在屋顶尖叫:“你们根本不管玛雅的死活,你们其实也不管凯文的死活!因为对你们来说,他们不是人,你们只会用价格来衡量他们。”
面对警察的调查,凯文没有承认,只说双方自愿。尽管亚马最终克服重重压力和困难,将真相说出来,但这件案子还是因为证据不足而没有被立案。
尽管如此,案子所带来的影响继续发酵着,很多年。
球队最终没能取得联赛冠军。
有人选择去往有着稳定资金援助的、发展机会更多的其他球队。有的选择留在熊镇执教。又有一批熊镇年幼的孩子们跌跌撞撞地踏上冰面,虽然体格瘦弱,身上已经有淤伤,但眼神却坚定而清晰。
玛雅以自己的方式“复仇”后,十年后在更大的城市里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
“樱桃树总是会散发出樱桃树的气息,冰球小镇的樱桃树,也会散发出樱桃树的气息。”
如果不是“这件事”的发生,我总觉得还是会有别的其他什么事情发生。这就好比人在接近成功和幸福的时候总是容易患得患失。当所有的力量都在指向最后的结果,太过用力,期望过盛,好比是紧绷的弦,危机也暗藏其中。
这些所谓的“意外”像是给了人退而修整的机会和余地。避免太过于盲目,重新审视和调整。
向成功延伸的链条崩裂,不是偶然。有时候,甜言蜜语一无是处,使人幡然醒悟的往往来自那些与黑暗共存,与威胁共存过久甚至久到生出厌倦感的经历,来自戛然而止的停顿和转折,来自颠簸,来自对深渊长久地凝视直至可以自己能够逾越裂缝。
手中有什么绳索,就当做可以攀援的工具,脚下是哪条路,就只想办法清理路障向前走。
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