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疏远他人

第五章 疏远他人

基本冲突的第三种倾向,是对疏离的需求,人们由此萌生出独处的愿望,形成隔离型人格。什么是神经症的自我隔离呢?我们必须先弄清楚这一点,才能对这一需求进行研究。实际上,独处是每个人都需要的,即便是认真对待自己和生活的人,也会时不时冒出想要独处的念头。不过,强势的社会早已将我们淹没在群体之中,所以,对于独处的需求,几乎很难察觉。适当的独处有助于认识自我,历史上的各种哲学与宗教,都毫无例外地强调:偶尔独处,其实是一种积极的疏离,能促进个体日臻完善。人们对积极的独处心怀渴望,这绝不是神经症的体现。相反,积极的独处能激发内心的创造力。但是,神经症的独处并不是这样,它不是偶尔的独处,而是长期的隔离,尤其重要的是,在这种隔离中,他们从来不敢探究自己的内心深处,所以,也就不能激发出自己的潜能和创造力。事实上,他们之所以倾向于独处,是因为在与别人的关系中,出现了无法调和的矛盾,产生了不能容忍的紧张和焦虑,而独处则是他们的解药。

神经症的自我隔离,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们不想和任何人靠得太近,会极端地想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我们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会格外强调这一点。不过,从本质上来看,不只是隔离型人格,所有神经症都是一种隔离,由于他们在与别人相处时,并不是出于自己真实的感情和想法,而是把内心紧紧包裹起来,不仅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而且与真自我也失去了联系。虽然服从型人格,对于疏离十分恐惧,而对于依附他人有着强烈的渴求,这让他们不能忍受人与人之间存在距离,一旦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疏离别人,他们就会非常吃惊,并感到害怕,会加倍讨好、服从和依附他人,以此来掩盖内心的孤独,掩盖他们本身就是与人隔离的事实。所以,服从型人格虽然保持着亲近的人际关系,心却是孤独的。总之,无论是哪种类型的神经症,都是人际关系失调的标志,失调越严重,隔离的程度也就越深。

还有一个特征,常被误以为是隔离型人独有的,那就是对自我进行封闭。这一特征,其实应该算是所有神经症的共性。所谓自我封闭,就是对情感麻木,他们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排斥什么、渴望什么、恐惧什么、信任什么又憎恨什么。隔离型的人就像是遥控飞机,看似不受约束,实际上依然是为人所控,无法与自己建立联系。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能让死人复生的巫术,死者可以变成能行动的僵尸,工作与生活看起来和活人无异,却没有真正的生命。自我封闭中的人,便如同这种僵尸。但也有例外存在,有些隔离型人的生活也算得上丰富多彩,正因为呈现出了多样性,我们就不能把自我封闭作为隔离型人的专有特征。隔离型人在疏远他人时,其实也拥有了一种能力,也是他们的共同特点,那就是让视角变得客观,能像观察一件艺术品一样去观察自己。可以说,他们以优秀“旁观者”的态度审视自己,同时,也可以审视出自己内心的冲突。一个很好的证明就是,他们对于自己梦境的解读能力,常常精准得让人吃惊。有一点十分重要,那就是隔离型人始终希望在人际关系上能保持距离。说得更透彻一些,他们希望自己不因为爱、竞争、合作等任何关系,和别人建立起亲密的感情。他们画地为牢,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结界,谁都无法进入。虽然在表面上,他们还是能和人正常相处,但是一旦有人想闯入结界,他们就会立刻焦躁不安。他们所有的需求和品质,都是为了服务于“不参与”这个目的。最显著的一个表现就是,他们会特别重视自强自立、深谋远虑。上一章我们讲过,很多攻击型人也都能力卓越,但是这两者的内心动机是不一样的。对于攻击型人来说,出众的能力,是他们对抗世界、战胜他人的必备武器;而对隔离型人而言,出众的能力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鲁滨孙小舟,他们必须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用智谋让自己既能独处,又能活下来。

隔离型人为了不依赖别人,实现完全的自给自足,很可能会有意无意地降低自身需求。想要知道他们为什么甘愿如此,我们必须先牢记住:他们心中有条隐藏起来的铁律——绝对不能和任何人或任何事关系太紧密,以防他们变成生活中的必需。一旦发现自己离不开谁,这条铁律就会遭到破坏。他们不希望其他人或事物对自己影响太大,他们可以快乐地享受,但这快乐的源头不可以是别人,否则他们宁可放弃快乐。他们偶尔也会去找朋友彻夜狂欢,也会兴致盎然,但他们的内心依然排斥社交。他们对于竞争、成功和繁衍后代,都尽量回避。他们为了不把大量时间和精力花在挣钱上,对于自己的饮食起居,全都会做出限制。他们对疾病十分恐惧,因为生病时他们难免会依靠别人的照顾,这对他们而言是种耻辱。从别人那里获得的信息,他们全都不信,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事。其实,这种态度如果不是发展到不可理喻的程度(比如在陌生的地方,依然不肯向人问路),对于重要的独立性格的形成,还是很有助益的。

隔离型人格有个特有的需求,他们对于个人隐私极具保护欲。他们就像是个住店的房客,房门上永远挂着“请勿打扰”。哪怕是报纸书刊,他们也会视为入侵者,任何涉及他个人生活的话题,都会让他们感到惊恐,恨不得自己可以隐身。一个隔离型人曾对我说,他45岁的时候,对于圣人的无所不知还心怀恨意。这和他童年在咬手指时,母亲告诉他,有人能穿过屋顶看到这一切时的感受一样糟糕。事实上,即使是生活中最无关痛痒的小事,这个隔离型人也绝口不提。

一个隔离型的人,一旦发现别人没有对他区别对待,往往会很恼怒,因为这等于否定了他的“独特”。现实生活中,他情愿工作、睡觉和三餐都是一个人,他和服从型人的对比十分鲜明,他害怕别人的打扰,所以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他对于音乐、散步和与人交谈也会感到快乐,但往往是在事后独自回味时,而不是在事情进行中。

自强自立和保护隐私,都是为了满足他最强烈的需求——纯粹的独立。这类独立在他心中意义重大。这类独立是有价值的,因为无论他再无助,也不会沦为别人手中可摆布的机器。他绝对不会附和别人,又因为自视甚高,不会去参与任何竞争,这反倒帮助他树立起了正直无私的形象。然而,他的错误在于,他把独立当成了目标,而无视以下真相:独立的价值,在于独立最终能帮他实现些什么。而隔离型人的独立,不过是他疏远他人的表现之一,目的是我行我素,不受约束也不尽义务,这是种很消极的目的。

和其他类型的神经症一样,隔离型人对独立的需求同样是盲目的,强迫性的。凡是与约束和义务沾边的事情,他们都会表现出极端的敏感,他们的敏感有多严重,隔离的程度也就有多严重。对于约束而表现出的敏感,不同的人身上的体现也不尽相同,对有的人而言,服装、领带、腰带、鞋袜上的规定,都有可能变成压力;有的人身处隧道、矿井及所有视线会被遮挡的地方,都会有种被囚禁的恐慌,虽然这并不能对幽闭恐惧症做出完整诠释,但却可以成为其重要诱因。

在面临长期的契约时,比如签一份合同或协议,哪怕时间刚超过了一年,也会让他想要尽力逃避。要他结婚,那可就更难上加难了。在任何情况下,隔离型人都会把结婚当成一件危险的事,因为这代表他必须要被卷入一种亲密的关系中。于是总可以见到,有人在婚前惊慌失措。但如果,结婚对象能给他提供必要的保护,或者他相信结婚对象能够完全忍受自己,那他对结婚的排斥感也会降低一些。时间的流逝向来无情,这也会给隔离型人造成压迫感,为了维护对于时间上自由的渴望,他会找出各种理由,比如,让自己总是迟到五分钟。列车时刻表这类东西,也会对他构成威胁,隔离型人特别热衷这样的剧情:一个人从不关注时刻表,想几点去火车站,就几点去,即使赶不上火车也不在意,大不了再等下一趟。一旦有人对隔离型人所做的事或做事的方式产生了期待,他就会心情烦躁,十分反感,根本不会去分辨这种期待是别人真实的意思,还只是自己的臆想。比如,他平日里也会送人礼物,但是因为不想被人期待,所以像圣诞节或者生日这样的重要日子,他可能倒会选择不送礼物。他无法忍受自己要按照人们默认的行为规则和价值观去行事,但为了不产生争执,他或许会保持表面的一团和气,然而内心里,对于人们约定俗成的那些东西却嗤之以鼻。如果有人给他劝告和建议,即使说的话正中下怀,他也会故意抗拒,因为他感觉自己被人控制了。他的反抗,都来自心中那有意无意的念头:要辜负别人的期许,让别人失望。

任何一种神经症,都对优越感有所需求。然而隔离型人的优越感,却强化了这种需求。我们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用到“象牙塔”“绝世独立”这样的词,这就是隔离型与优越感紧密相关的证据。临床经验证明,只有能力强大、足智多谋或者有优越感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独立。然而,当隔离型人的优越感被破坏(有可能是因为遭遇了失败,也可能是内心冲突频繁),他便立刻独立不起来了,反而会希望被人温暖,被人照顾,这种波动的确会出现在其生活中。在他的青少年时期,通常会出现一些算不上亲密的朋友,但总的来说,他还是独立于人群之外的,这让他感到很放松。对于未来,他做过很多设想,对于事业也有过宏大的规划,然而当现实到来时,这些幻想就被打击成了碎片。中学时代,他的成绩或许还能待在榜单前面,而当大学时代开启,竞争激烈,他开始知难而退。

在两性关系上,隔离型人也很容易遭遇挫折。当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会发现梦想并不容易成真,于是越来越不想疏远他人,他会想要拥有亲密的关系,希望体会爱情,甚至想结婚,这些想法是自然产生的。这时只要有人向他示爱,他就会答应。此时他如果来找治疗师进行分析的话,虽然其症状已经很明显了,然而却不是治疗的最佳时机,因为他希望从治疗师那得到的,是告诉他如何获得某种形式的爱。然而,当他感到自己又强大起来后,会发现自己还是最爱独处,这会让他感到松了一口气,为一切如常而高兴。而在别人眼中,则会觉得他是旧病复发了,他再次陷入了自我隔离,但此刻,他对于离群索居的渴望反倒是空前强烈,因为:一切都可以证明,我想要的就是孤独。这时候,才是治疗师出手的最佳时机。

隔离型人的优越感,也是有具体特征的。因为排斥竞争,他不喜欢以竞争来换取出众,相反,他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费力证明,别人也应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高贵不凡,即使是被隐藏起来的优点,别人也应该可以捕捉得到,而不需要他主动展示。他很可能梦见自己正处于一处偏僻的藏宝地,而人们为了亲眼见识自己的风采,全都万里跋涉而来。正如优越感一样,梦境也是现实的反映,被藏起来的宝藏,象征了他用自己的结界,保护着自身的智慧和情感生活。隔离型人的优越性还有另一种表现,他对于隔离的过于执着,会让他坚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他将自己视为一棵树,那一定是一棵不愿受其他树木干扰,而长在山峰上的参天大树。服从型人总是这样猜测别人:“他喜欢我吗?”攻击型人会想:“对方能力很强吗?”而隔离型人最关心的则是:“他会打搅我吗?会控制我吗?还是会让我一个人待着?”

隔离型人在人群中,会产生怎样的恐惧,易卜生在培尔·金特与纽扣铸造机的故事中,给出过生动的描述。尽管培尔·金特很害怕自己会被扔进熔炉,塑造成别的形状,但他依然认为,自己位于地狱里的那间屋子是最好的。他认定自己就像是精致的东方挂毯,匠心独具,图案和色彩也无人能及,且永远不会改变。他很骄傲自己能抵御住环境的影响,并决定以后也要继续下去。他将“不管外界如何变,我心永不变”当作一种神圣的准则来执行,已经达到了僵化的地步。他希望自己更纯粹一些,特点更鲜明一些,于是不断强化自己的特点,拼命拒绝外力的进入。就像是彼尔·金特挂在嘴边那句好笑的话:“坚持你自己,就能万事大吉。”

隔离型人的感情生活和其他类型的人不一样,不存在固定的模式。他们之间的差别非常大,这是因为自我隔离的人,其追求都带着否定性。不像其他两种类型那样,是为了肯定的目的而追求,服从型的人会追求温暖、亲热与爱;对抗型的人需要追求生存、控制与成就。自我隔离型的人不允许别人施加影响,不允许别人介入,所以,他的情感取决于能不能在否定的前提下,存在并发展,只有很少情感才能符合这种要求。在感情生活方面,隔离型和前面两种类型的态度截然相反。不管是服从型还是攻击型,他们在感情生活方面都是很积极的,服从型渴望在感情中得到温暖、亲情和爱,而攻击型希望通过感情得以利用、控制别人,和收获成功;而隔离型人,对感情生活的态度是很消极的,因为他们讨厌因感情而导致的外人介入和影响。所以,隔离型人的情感生活怎么过,完全取决于他在消极的态度中,还残存了多少欲望。一般来说,这些欲望很难在消极态度的夹缝中求生。

总的来说,隔离型人会压抑自己的感情,甚至直接否认感情的存在。在这里,我想用一部未公开作品中的一段话,表明疏离倾向和隔离型的典型心态,作者是诗人安娜·玛利亚·阿密。

故事的主人公,在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时说:“我清楚自己和父亲有着亲缘关系,也懂得我和偶像间的崇拜和影响,但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感情不存在,人们很擅长骗人说自己有感情,就像他们说其他瞎话一样顺口。B女士吃惊地问我:‘对于自我牺牲,你又如何解释?’对于她所提问题的合理性,我暗自吃惊,但我依然回答:‘所谓自我牺牲,也是一个谎言,就算不是故意说谎,也是因为存在亲缘关系或者精神崇拜。’我那时候,正对单身生活渴望不已,我希望自己一辈子不结婚,希望自己变得强大、从容、独立。我要努力,要让自己变得更自由,我要自己活得清醒,而不是做梦。我不认为道德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我认为生存第一,根本不用去管是正义还是邪恶。

我认为要求别人同情自己、帮助自己,才是真正的罪恶。我最该守护的圣地,是我的心,这座庙宇里正进行着奇怪的仪式,但只有里面的祭司和守护者,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隔离型人对于感情很排斥,包括爱与恨。在他看来,爱与恨会让人与人之间更亲近或产生冲突,所以,为了和人保持距离,必须排斥感情的存在。有个词用在这里很恰当,那就是来自沙利文的“距离效应”。隔离型人认为,除了人和人的感情,他们在其他领域的感情是不需要抑制的,比如他们对书籍、自然界、生物、艺术、美食都兴趣盎然。但这种设想很难实现,毕竟,对于一个有感情的人来说,要在不压抑一部分感情的情况下,同时去压抑另一部分感情——而且很可能是最主要的一部分感情——是很难的。以上推论,只是纯理论层面的推测,但下面所说的这些状况,却是现实中确实会发生的。隔离型的艺术家们,在其创作巅峰时期,是可以感受全部情感的,并能通过作品加以表达。然而,一旦追溯他们的青少年时期,会发现他们那时对感情通常是迟钝且排斥的。每一段破碎的亲密关系,都会让他们重启封闭状态,到后来,他们之所以会有意无意地疏远别人,就是想封闭自己,以便继续进入创作状态。最终,只有和别人保持足够的距离时,他们心中除了人际关系的那部分感情,才会被表达出来。这足以证明,人们早期的自我封闭经历,会直接导致后来走向隔离。

他们压抑自己人际感情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已经在讨论他们自立自强的时候说明过了。任何能让他感到快乐、依赖和感兴趣的事,都会被他视为是自我背叛,然后故意压制。在他们看来,自己必须先经过分析,确定自己不会因此失去自由后,才可以流露出情感。如果局面确实符合自己的期待,他会很享受其中,但如果发现独立性受到了一点威胁,他就会将自己更加严密地封闭起来。在《瓦尔登湖》里,梭罗对这种感情描绘得十分形象。他们害怕享乐会扰乱他们的自由,于是索性拒绝享乐。但这种禁欲,不同于自我否定或自我折磨,而是自成一派,我们或可以称之为“自律”,这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禁欲方式。

隔离型人也会在某一方面允许感情自然流露,他们的内心需要通过这些方式保持平衡。比如,专情于创作,就是一种保持内心平衡的方式。当他们被压抑的感情通过治疗或者某种经历,最终得以自由释放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做出一番成绩,甚至获得惊天的成就。但对于这种治疗方式,还是要保持审慎的评估。如果把这当成是人人可行的治疗方式,必然是错误的,况且,即使是对隔离型人而言,这种方法也无法彻底改变其神经症的基本因素,远远达不到治愈的效果。它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种失调程度略轻的、满意程度略高的生活方式。隔离型人越是压抑自己的感情,就越会重视理性。他会将解决一切问题的方式都寄托在理性思维上,认为由此就能实现自我治愈,认为理性推断可以应对世界上的所有难题。

有疏离倾向的人,任何长期的亲密关系都会给他带来影响,以致最后不欢而散。在我们讨论完隔离在人际关系上造成的问题后,就更能看清这一点。如果人际关系另一头的人,也是隔离型,或者即使不是,但是愿意接受他的状态,那么他们就能相安无事,否则,最后的结局往往不会愉快。小说里索尔维格对培尔·金特一片痴情,等待他归来,她就是这种理想的伙伴。索尔维格不愿意吓跑对方,不愿对方脱离自己的控制,所以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而培尔·金特却从不认为自己的付出太少,反而认为自己给了对方最珍贵、最史无前例的感情,如果感情中能一直保持充分的距离,他还是能够在比较长的时间内保持忠诚的。他会暂时与一些人交往(他也可以和他人保持短暂的关系,这样他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这种关系很脆弱,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让他退缩。两性关系对他的意义,更像是让他与别人用来交汇的一座桥梁。如果关系是短期的,不影响他的生活,他就会乐于接受;此外,这段关系还必须在时间和地点上有严格的限制。对于这样的两性关系,他会表现得很冷漠,因为他原本就不允许任何异性真正走进自己的领地,所以,他常会用想象的关系,代替真实世界中的关系。

以上种种在具体治疗过程中,很容易得到体现。隔离型人对治疗师的工作通常是不配合的,因为这是对他私生活的最大侵犯。但他也有兴趣进行一番自我观察,拓展自己的视野,能直观地看到自己内心的复杂的斗争,因此,他又会暗自希望听到治疗师的分析。

在接受治疗时,当他得知自己的梦具有艺术性,或者得知自己无意中做的事显示出了某种才能的时候,他会觉得很兴奋。就像科学家乐于证实自己的科学猜想一样,他也会很乐于看到自己的想法得到别人的认可。对于治疗师的努力,他会心存感谢,也希望得到一些指点,但如果他感到对方在强迫自己,或者是给出的方向并非是自己预想的,他就会很反感。对于这种类型人而言,为了时刻抵御住外来的影响,早就将自己武装到了牙齿,然而,他依然会担心治疗师在分析中,会暗含给自己带来危险的指示,哪怕这危险对他的影响很小。合理的自我保护,是以实际情况去验证治疗师的指示是否正确,但实际上,无论治疗师说的正确与否,只要是和自己想法不合的,他都会统统反对。但他不会直接反驳,他会表面看来彬彬有礼,而在内心拼命排斥。对于那些让他感到困扰的事情,他也会想要从中解脱出来,对于自己,他也很喜欢进行自我观察,但一切的前提,必须是他不会因此做出改变,他痛恨那些劝人改变的治疗师。对于外来的干扰,他一律反对,这只是构成他处事方式的一个原因,至于其他的那些原因,我们以后将逐步讨论。他在自己与治疗师之间,人为地拉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在很长时间内,治疗师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声音而已,没有其他的意义。在梦境里,他和治疗师的关系会以这种方式反映出来:站在美洲的治疗师,朝站在亚洲的自己喊话,还和站在不同大洲上的人喊话。从表面上看,这种梦境表现了他和治疗师刻意保持距离,但实际上,他意识中的态度,却以清晰的景象表现了出来。这个梦境,不仅是在描绘现实存在的感受,更是描绘出他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而做出的挣扎,其深层次的含义是,他想避开治疗师,想避开治疗师的分析——他希望这种治疗不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对于治疗过程中和过程外的另一个特点,我们在这里也要进行解读,那就是在治疗师发起治疗攻势的时候,他会固执地防守自己内心的堡垒。当然,这种现象出现在所有神经症中,但隔离型人的抗拒程度最强烈,几乎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为了反抗治疗师的入侵,他会想尽各种办法。其实,早在他感受到威胁以前,反抗就已经以一种隐藏的方式开始了,并且破坏性极大,不和治疗师建立联系,就是反抗的一个阶段。当分析师试图与他建立联系,并表现出希望通过关系的建立而进一步改变他的想法时,他就会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逃避。他最多只会对治疗师进行一些理性的评价,一旦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对治疗师产生了感情连接,便会马上进行控制。因而,对于人际关系的分析治疗,他往往最为抵制。而由于他的人际关系通常都很含混,治疗师也难以得到清晰的脉络。他对于治疗师的抵制,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长期与别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所以只要是听到这方面的话题,就会很警觉,很焦虑。如果这个时候,治疗师一再提起这些话题,他就会怀疑治疗师的目的:他是不是想让我融入人群?这种方法,会让他不屑一顾。如果治疗师让他明白了离群索居的坏处,他也会感到惊恐,感到烦恼,但他更可能会因此想要放弃治疗。而且,对于这以外的话题,他也开始反应强烈,一个平日里温和、平静、理智的人,在自由与自尊受到威胁的时候,很可能恼羞成怒,出言攻击对方。当他意识到,加入某个团体或参与某项活动,不是只缴纳会费那么简单的时候,就会感到惶恐,即使他已经参与了进去,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脱身而出。他们会想方设法逃离,仿佛融入群体是比丧失生命更可怕的事。假如爱情与孤独二者必须选择一个,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孤独。而这也引出了疏离倾向的又一个特点:为了保证自己隔离于世,愿意做出任何牺牲。无论是实际的利益,还是精神上的价值,都可以抛弃;在意识上,他会把所有影响隔离的念头都摒弃掉;而在潜意识中,他对欲望进行着条件反射般的压制。

一件事情能被如此捍卫,无论具体情形如何,其主观价值肯定是不可比拟的。我们只有先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理解隔离的本质,进而治疗患者。正如我们看到的,人们在对他人的几种基本倾向中,每一种都自有其积极的价值:在讨好他人的倾向里,人们让自己与整个世界和平相处;在对抗他人的倾向里,人们为了生存,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在疏远他人的倾向里,人们能获得某种程度上的正直和宁静。事实上,以个人成长而言,这三种倾向不仅必不可少,而且很有可取之处。而只有在神经症中,它们才会变得难以自控、僵硬、盲目而互相矛盾。虽然这样会严重损害其原本的价值,但却还是留存下了一些优点。

疏远他人,能带来很多益处。在所有东方哲学里,独处,都被看作是实现更高精神境界必备条件之一。当然,这和神经症中的隔离有很大的区别。独处,来自于人们的自愿选择,是走向自我完善的最佳途径,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由此过上另一种不同的生活。而神经症里的隔离就不一样了,神经症的冲突,是内心一种难以抑制的冲突,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是患者唯一的生活状态。不过,患者还是可以从中得到某些益处,而益处的多少,取决于神经症的严重程度。神经症的摧毁性是巨大的,但是隔离型人却有可能保持一定的纯正与诚信。

当然,在一个人际关系普遍良好、人人都很真诚的社会里,这种品质并不值得一提;但在一个充满虚伪、狡诈、嫉妒、残忍和贪婪的社会里,弱者很容易因为自己的单纯而遭殃,与他人保持距离,则能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隔离得越彻底,内心也就越容易保持平静。另外,假如患者在他划定的结界范围内,还是存留了些感情生活的话,那么他的隔离,会激发出他的原创性思维和更多情感。除此之外,如果他愿意偶尔跳出自己的结界,把自己对世界的想法表达出来,那他的创造力也就能得以发挥──假如他确实有这种才能的话。需要注意的是,我并不是说想拥有创造力,就必须要先经历一番神经症的隔离,而是说在神经症中,隔离型人也有可能表现出自己的创造力。

尽管隔离型人可以获得一些益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应该不顾一切维护这份隔离。实际上,即使他们并没得到多少好处,甚至可能承受着隔离带来的烦扰,他们还是会想方设法自我隔离的,这需要我们做进一步观察和研究。如果我们强硬地要求隔离型人去亲近他人,很可能导致对方精神上彻底垮掉。说得学术些,就是精神崩溃了。我之所以在这里使用“崩溃”这个词,是因为其涵盖了精神类疾病中的很多失调现象:身体机能紊乱、酗酒、自杀、抑郁、工作停滞、精神错乱。患者自己会把“崩溃”前夕发生的事当作病因,而很多治疗师也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个原因可能是受到了上司的批评,丈夫出轨,妻子的吵闹,同性恋经历,在大学里不受欢迎,过去被人照顾饮食起居,现在却要自己谋生等。事实上,这些因素确实可能与疾病的发作息息相关。所以治疗师也确实应该认真分析这些因素,搞清这些挫折是如何导致患者精神崩溃的。可只做到这一步,还是无法治愈患者的,因为很多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释:为什么这些挫折会给他造成如此强烈的影响?为什么一次看起来最普通的受挫,就会让他的整个心理都失衡坍塌?换句话说,治疗师知道了患者会在某种情况下做出某种反应,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搞清楚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很小的诱因,而导致出很严重的后果。想搞清楚其中的缘由,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和讨好他人和对抗他人的倾向一样,隔离型人内心的疏离倾向在正常发挥作用的时候,他确实会因此而感到安心。相应的,当疏离倾向因为遭到干扰,无法发挥作用时,他则会产生焦虑他疏远他人,就是为了获得安全感,而一旦他设置的结界遭遇入侵,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会感到安全受到威胁。这就能解释,为何他在无法和人保持距离时会万分惊恐。这里我们应该补充说明:他之所以如此恐惧,是因为他无法运用其他的生活方式没办法,他只能疏离人群,将自己隔离开来,而这也再一次印证了,疏远他人的倾向,之所以和导致神经症的其他倾向有明显的区分,就是因为包含了消极的性质。表述得更具体一点,就是隔离型的人,在面对困局时既不会服从妥协,也不会激烈对抗;既不会对谁言听计从,也不会表现得颐指气使;他既不能爱上谁,也不会憎恶谁。他没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像是被猎人追捕的野兽,除了逃跑和躲藏,想不出其他获得安全的模式。在他的想象中,或者是梦境里,他是锡兰丛林中的侏儒,在森林中,是战无不胜的,但是只要走出那片林子,他就丧失了战斗力。或者,他是一座中世纪的要塞,一切安全都靠围墙保护,一旦围墙被破坏,敌人就会长驱直入,整座要塞都会被人占领。这些存在于患者脑中的情景,让他们对生活惴惴不安,对别人刻意回避。他们把隔离作为一种非常有效的防御手段,不计代价,紧紧抓住不放,让别人无法攻陷自己的要塞。所有类型的神经症倾向,其本质上都是一种防御,但与疏离倾向不同的是,其他倾向都是向前进入生活,而当一个人的疏离倾向占主导行为时,他就会将自己隔离在现实生活之外,成了没什么贡献的“无用之人”,正因如此,他们对于疏离倾向的固守,显得比其他两种倾向更明显。

隔离型人如此维护自己的疏离倾向,还可以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当隔离被破除,结界被打破,这些对隔离型人造成的恐慌并不是短暂的,长此以往,他们可能会因此在发病时出现人格分裂。如果在治疗过程中,患者们的自我隔离被打破,患者会直接或间接地感觉到忐忑和恐惧。他们之所以畏惧,可能是因为不能再自我隔离,使他们丧失了独特性,变得泯然众人;也可能是因为没有自我隔离的保护,他们就不得不面对攻击型人的胁迫和利用,为自己难以防御而感到无助

此外,他们的恐惧,还可能是因为担心自己精神失常,因此,他们需要治疗师能向他们保证自己不会陷入精神失常的境地。而他所担心的精神失常,并不是通常所说的发疯,也不是因为他不想承担责任才故意如此,而是直接表现了他畏惧自己内心被剖开后,会被公之于众。他的想象和梦境也都能表现出这一点。如果他放弃隔离,就意味着,他必须直面自己内心的冲突;还意味着,如果他承受不住打击,就会像被雷击中的大树那样,任凭外力把自己摧毁成碎片,有一位患者就曾这样描述过自己的感受,这一论断,也已经被观察和研究所证实了。典型的隔离型人,都对内心冲突这一表述深恶痛绝,极端反感,他们会告诉心理治疗师,自己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完全不明白什么叫作内心的冲突。如果他们发现,治疗师已经看到了他们内心正在激烈进行的冲突,他们会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左右闪躲,以回避这个问题。如果他们在思想上还没有做好准备,就突然发觉自己正处于某种冲突中,内心的恐慌是难以形容的。但如果,是让他们在能感受安全的前提下,去认识自己内心的冲突,他们的隔离情况会更加严重。

隔离是基本冲突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患者在应对冲突时的自我防御。如果我们清楚这一点的话,这个问题自己就能得到解决。隔离,正是患者用来防止基本冲突中另外两种倾向对自己造成侵害,所采取的措施。即使基本冲突中的某种倾向占主导,也并不妨碍另外两种倾向的存在和发挥作用,这一点我们必须清楚。在隔离型人身上,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这些倾向在发挥作用,这是在另外两种人格身上很难看到的。在这类人的生活经历中,我们常可以看到几种相矛盾的倾向此消彼长,相互斗争。他们往往是先有过服从别人与抗拒别人的经历,然后才会明确表现出疏离倾向。而隔离型人的价值观,也与其余两种类型的人迥然不同:另外那两种类型的价值观,是鲜明的,界定清晰的;而隔离型人的价值观却矛盾重重他们对于带有自由独立性质的事情,一向都会过高评价;在自我审视的过程中,他们会在某些时刻对善良、宽容、慷慨、自我牺牲等品质表示出由衷的赞赏;而在另一些时刻,他们又会信奉丛林哲学那一套,信仰弱肉强食,认为利己主义才是生活的准则。他们总能将那些冲突的部分进行合理化,以冲淡其中的矛盾。对于这样的情况,心理治疗师要有大致的概念,要对整体有所把控,不然很容易感到迷惑,治疗师可能在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上胡乱追踪一气,但不会太久就会发现行不通,因为患者是躲进隔离的世界中进行避难,就像钻进了轮船上的防水舱,封住了治疗师的所有通道。

隔离型人有一套简单而又严密的逻辑,这套逻辑被隐藏在了他特殊的反抗模式中:他不愿与治疗师扯上任何关系,不愿自己作为一个人来被自我认识。事实上,他根本不想搞清楚自己与别人的关系,也根本不想正视自己的冲突。当我们清楚了他看问题的出发点,也就知道了他为何对导致冲突的原因漠不关心。他的出发点,在于认定自己,不需要任何关心,也不需要任何关系,就算关系失调,也不是因为他才如此,只要能与他人时刻保持一个安全距离,自己做什么都行。如果治疗师明确指出了冲突,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因为他坚信如果稍作回应,自己就会有麻烦上身。他认为自己在隔离之中是安全的,很多事情没有梳理的必要。我们前面说过,隔离型人这种无意识中的逻辑,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积极意义的。而问题在于,他因为总是逃避现实,也舍弃掉了获得成熟和发展的机会。

让冲突无法产生效果,是疏远他人的首要作用,也是隔离型人格用以对付冲突的防御手段,虽然最极端,但也最有效。在众多看来积极和谐的神经症中,自我隔离的神经症,总是希望通过疏离而解决冲突。当然,这肯定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因为他无法彻底消除掉自己对于亲密、控制、利用和功成名就的渴望,他们的隔离是不由自主、强迫性的需求,即使没让自己精神瘫痪,也会在他内心中引发出持续的动荡不安。只要他还身处相互矛盾的价值观中,内心的平静和自由也就无从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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