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评悲喜剧,曾经说:
“喜剧美,是一个大概念,其中有一项叫滑稽。滑稽的一大特点,就是用荒诞的方式让人跳出惯性,然后破除更大的荒诞。人是容易沉迷的,因此需要唤醒。沉迷得浅的,可用悲剧来刺激;沉迷得深的,可以用喜剧来阻断。因为悲剧用的是和沉迷者同一逻辑,而喜剧用的则是另类逻辑。”
这话给我印象挺深,一直记着,以至于写祢衡时,拿来书,随便翻几下就能找到。
“祢衡”发出,很有些争议,但看来看去,也还是一个角度问题。一则“不良”形象固化,有人必得以此立论,一则现实实用,有人只从人情世故着眼。总而言之,就是看到祢衡“诞傲”的结局最重要,学会“做人”最重要,谁要是从别的角度看祢衡,那就是跟我们有仇。
这其实也不奇怪。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为文作画做人,常有辣气、傲气、淡泊志,但他在教育子弟时,却鼓励他们下科场,作“秀媚”之语。对此,他曾在《仪征县江村茶社寄弟书》中解释道:
“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我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
他也觉得自己那样不好,要有双重标准,所以计后果,致中庸,没有“公也”羁绊的我们,远比他和谐、诚实多了。也可敬,我们不但自己“潜规则”,也普世教育,一视同仁,毫不藏私。
时代不同,我们所面临的一般是生活矛盾,所关切的一般是婆媳关系、职场纠纷、个人成功、我妈养我这么大,要一百万彩礼多吗?这当然问题不大。甚至于你非要厚黑、权谋也问题不大,实际上这一类的东西我也涉及过。但我们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强加观点,对“不利于行”的古人生存方式、价值观一概否定呢?这却未必。
写祢衡的时候,我也想到过金圣叹,可金圣叹又怎么样呢?我们对这位“不亦快哉的游戏者”难道就公允了吗?
祢衡与金圣叹,都是历史上著名的狂人,也都挺刺儿,只不过他们一个属过激派,一个属滑稽派,一个因狂而死,一个到死也狂,一个为人所笑,一个为人所喜,一个终以“口中无人”而定格,一个终因那临终时的“好疼”二字,越发千古称奇。
但是那又怎样呢?金圣叹到底也是被杀死的,他们这悲剧与所谓的喜剧里,其实隐藏着同一种东西,包括后人对他们的误读。
这就是说,金圣叹与祢衡,其实是我狂着你的狂,你疼着我的疼,二人表面行迹不同,实则殊途同归。结局、内涵、误读,统统殊途同归,只是有些人看不到罢了。
因此余秋雨的这段话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我看来,似乎就有了这种意味:真实生命的悲喜剧原本该有同样的效果,但我们既可能会因为沉迷太深,唤醒太浅,不解祢衡,也可能会因为金圣叹太过另类,难以同步——刺激与阻断一概都没达到。
不然,我们为何从没有去问过他们这生命的悲喜剧背后,有怎样一种沉迷与荒诞?为何会只见祢衡的“狂悖”,而少见他的《鹦鹉赋》?为何会多见金圣叹的另类,而少见对他那“好疼”的深入?这难道只因为懒?
浅表化阅读来自浅表化倾向,浅表化倾向导致浅表化解读,金圣叹,是必须疼的,此疼绵绵。
1
因为祢衡的关联,我这几天又到网上找了几篇写金圣叹的文章来看,但大多数一如既往地不喜欢。
金圣叹无疑是位奇才、怪才,但是他的行为越滑稽、另类、怪诞,我越对那种泛娱乐化的解读感到反感。
像那种“人生缘何不快活,只因未读金圣叹”的题目,那种“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的渲染,那种“嬉笑怒骂,快活逍遥,乐在其中,悠然自得”的奇闻轶事传播,那种“连死都可以死成段子”的夸赞,我一律不喜欢。
我尤其反感的是这种句子:“幽默大师金圣叹被砍头后,耳朵里掉出2个字,把刽子手都逗笑了。”看到这种,我都想打人。
鲁迅当年评阮籍、嵇康,曾经说,他们“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做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这无疑是解读这类历史人物的钥匙。
所以这原因,主要在我对金圣叹耳朵里掉出的那“好疼!”二字,有不同的观感。我认为金圣叹真正是快乐并疼着的,他另类的生命逻辑里,远远不只是所谓的“喜感”。
也即,他有多快乐,便有多疼痛,他有多疼痛,便有多荒诞。
2
金圣叹的名字,据说来自孔子的叹息,那是一个著名的典故。
孔子有一次与弟子们聊天,问到理想,弟子们有的说要去做官,救天下,有的说要去当兵,保家卫国,有的说要去做道德家,正礼仪、淳风俗,有的说要去做清洁工,平凡而伟大,有的说要去做经济学家,带领百姓奔小康,有的说要去做外交家,纵横万国……
这里面有想当科学家、医生、人民教师的也难说,当时却只有比孔子小六岁的曾点,只管一个人在那玩着——鼓瑟。
于是孔子就问,曾点,你难道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提问下,瑟声渐缓,最后铿锵一声而绝,曾点飘然而起,他说:我跟他们想的不一样,就想暮春三月,与许多大人小孩,出去洗洗澡,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
妙啊!孔子当下叹息、鼓掌,你跟我想的一样!
孔子是一个多面的孔子,最善于发现对立,平衡矛盾,他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知不可为而为之,但邦无道,也不妨“乘桴浮于海”,出逃,逃不了就“言孙”、“愚不可及”,难得糊涂;天天讲仁,但也可以“君子不仁”;做“丧家犬”,但也可以“君子不器”;“学而时习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但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所以孔子的人生与思想,其实也总在出世、入世之间,他的生命,其实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命,因为历朝历代的附加、篡改、制造,他才是被误读最深的一个人。
人都是两面多面的人,生命的自由、快活、享受,性灵的自由、舒展,谁人不求?只不过它往往被世俗、欲求所禁锢、异化罢了,此所以孔子会赞成曾点的理想,羡慕他的潇洒。同时,能否容纳更多的个性,难道不是美好社会的考量标准之一?理想的社会,不就为到达这种自由、快活、享受、舒展的美境吗?孔子既非墨子,也非杨朱,他所求,无非是现实规范下的人性平衡、人间和谐,所以就为了这,他当然也会点赞,也会觉得其他弟子所见甚小,甚其无趣。
而性情不羁,性灵自由,早就不想成什么器的金圣叹,最向往的也恰是这种浊世不染、自由舒放的境界,如此,他遥看二千年前的圣人也有此一叹,怎能不喜不自胜?怎能不把这立为心志的标杆?
只不过金圣叹作为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叛逆者、行为艺术家,骨子里虽然自有禅意,和东方朔那种大滑稽家的气质,但到底又是儒者,放不下有用于世,因此,他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隐士,没法不与曾点有更多的共同点。
孔子评曾点,曾说他是有进取心的狂放之士,而金圣叹何尝不是?曾点的狂放里,恰恰隐藏着一个恨字,恨当时礼教不兴,社会动荡,而这类似之恨,金圣叹又何尝没有?
金圣叹可是童年孤贫,成年穷困,一生失意,早觉得人生荒诞,如同一场大梦的,但他虽然向往自由,滑稽处世,无心仕途,却又独爱杜甫,为他的忧国忧民感动不已,就连做文学批评,也一再借题发挥,褒贬时政。他无疑正是因此,才无法在1661年坐视百姓苦难,而有了一场“抗粮哭庙案”的,只可惜,他的人头,也终于因为这一天下奇冤而落地。
性灵自由,并不意味着必须言行怪异,放浪形骸,惊世骇俗,金圣叹的异化里,其实已经有莫名的东西,而他这样一个“极端的游戏者”,最后偏偏又死在认真上,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与庄子一样,所极力的无非是与现实的脱离?及一种特殊的解构?
不厌世何以要脱离?不物我难忘,庄子何以要不断地说物我两忘,逍遥游?他的背影难道就不寂寞、孤独?只不过他是哲学家,能够看到事物的两极,自我的局限,不那么沉迷、执着罢了;同样是幽默大师,但他的美学很壮丽,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诡异。
3
金圣叹在临终之际,据说曾为儿子莲儿、梨儿作一对联:“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你真以为他那么潇洒自由,无牵无挂?
金圣叹行刑那天,据说漫天飞雪,他曾在雪中吟诗一首:“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带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你真以为他的生命里缺少庄重、悲壮,只有游戏?
偏偏金圣叹最为世人所倾倒的,却总是他在耳朵里塞的那两个小纸团,他头落人倒之后,滚出的那两个字:“好疼!”有人因此要效仿他的幽默,写无厘头的“好疼的金圣叹”,有人则感叹他“连死都活成了段子”,“能把悲惨的砍头活生生演变成一场喜剧的,也只有他了”,他“把刽子手都逗笑了”……如果“每一颗年轻过的心”,真就这样“活着一个金圣叹”,那真是不幸!
金圣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想再行为一把,幽默一把?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在我眼里倒有一点病态——让他“好疼”的,难道不更是荒诞人生,那个鬼蜮世界?他只怕从来没有想到,后世的文人们会比他更加另类,更加荒诞吧?有谁知道他的心会有多疼?
更高的眼光,看到了世界更大的荒诞,更高的智慧,跳出了所有人的沉迷,有了更荒诞的滑稽,更刁诡的另类逻辑,更反向的破除和阻断,但是“喜剧都有一个悲的内核”,这喜剧里,却一定有着更深的悲凉。越反常,越悲凉。
好生生的,有谁会窥破生死情感,不在乎?只将金圣叹视作幽默大师,这未免太肤浅了吧?要将金圣叹所有的奇闻轶事都视为幽默,付作笑谈,这未免太残忍了吧?
金圣叹,一个消极避世,总想跳脱的人,终究也不免要认真一下,一个在“游戏人生”的人,终究也不免被卷入时代的浑浊,一卷入,只一下,就得死。这喜感不?好笑不?
但历史的年轮里站着无数的看客,血染的雪地上居然写满了快活,“把刽子手都逗笑了”。也写启示录,戒骄戒躁,慎言慎行,我是规尺,一步不错,他们都傻;老子和老子的世界是无菌世界,老子出门去,都是汽车躲我。
好疼!
——金圣叹,好疼!
这一次,我终于不敢说“我们”了。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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