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后即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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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儿,老汤完全记得。

比如他儿时随着在铁路局的父亲,从温州来到婺城生活,住在铁道小区,上的铁路小学和金华二中。他还能清晰地记得教室里桌子的位置,食堂勺菜大妈的丰满豪气的样子,以及那时候操场上播放的第几套广播体操……一幕一幕清晰得如同播放机,时光将那些记忆都刻在了他的脑袋之中,只消悄悄按一下播放键,就可以如电视一样播放。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他小时候和父亲一起走过的铁轨,枕木泛着油亮的光,一节一节地铺满了他脑海记忆的空间。

后来的日子,他求学的经历,在北京潘家园工作的经历,以及他交过的日本女朋友之间的细节,所有的所有,随着岁月,如同一层一层的落叶,层层堆积起来,在他的脑海里越积越多。旧的挤不出去,新的一阵一阵,疯狂地挤进来。

再后来,老汤有了第N个手机,第N个电脑,电子化的产品如同中国传统的文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很多事情都已经不需要脑袋记忆了,但老汤的脑袋一直固执地记得生活之中所有的蛛丝马迹,常人所记不得的事情,他总记得不必要记得的事儿。

所以,老汤年纪很小的时候,头发就白了,脑海中的记忆似乎有很大的重量,让他的脑袋变得死沉,沉得压弯了他的背。还在青壮年的时候他坐公交车,常有懂礼貌的孩子迅速在他来到跟前的时候起身:“爷爷,您请坐!”

老汤这时候,厚厚的镜片后,眯笑着眼:“这娃真乖,上几年级啦?在哪上学啦!”

看着飞驰而过的窗外景色,老汤不知道是不是脑袋的记忆是不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还是有限内存。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记忆,常让他有脑袋里记忆与记忆打架,让他在深夜里失眠,让他文青的小忧郁在孤独的时候,蠢蠢欲动。

他想到了黑洞,想到了宇宙爆炸,他不知道脑袋里的记忆是不是会有挤爆的一天,如同吹爆的气球。

只要聊到某个过往的细节,几乎婺城所有的档案馆都无法找到的历史细节时,老汤眼神里有熠熠闪耀的光辉,所有过去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都鲜活起来。

啪的一声,他的脑海就回到某个节点的时刻。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婺城,那时候的景色,在他的脑海中,昨日重现,有声有色。

还有,你需要查询某个生僻字,某个书法知名的人物,问他就行了。

他想过,是不是有种可以抽丝一样的清理脑海库存的机器,将他库存了那么多的记忆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抽走。

那么轻装上阵的他,是不是可以挺直了腰杆,头上的白发也因为有了营养而重焕青春的颜色。

可是没有这样的机器。于是他,还是清淅地记得,那年入冬之后,北京下的暴雪,雪中他日本的女朋友的回眸一笑。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想到那一刹那,他有自己是弘一法师的感觉。

很巧的是,那个女孩子也叫诚子。



老汤自己明白,清晰记得的,诚子只是记忆中几万分之一了。

有些事情,我们想千方百计忘记而忘记不掉。而有些事情,我们想千方百计去记住,却又很难。

有些时间,老汤一直在背诵《金刚经》,希望在这个冬天彻底了悟一些生命的意义。在反复的背诵中,他常常在古子城里陷入了恍惚,他看着保宁门巍峨的城墙,仿佛看到了清未民初时候,行人如鲤,进出城门,耳朵里却又听到了不远处侍王府中金戈铁马的声音。这些声音,同时唤起了他庞大脑海中的记忆,这些记忆都争先恐后地发声,所有的声音汇集起来,发出了雪崩一样的声响。

震耳发聩。却棒吓不了他。

他摇摇头,却不由地想到了八字:万物皆虚,诸意皆妄。

凡所有相,皆是虚幻。他自己也明白,他脑海中固执着的一切,有些是真实的记忆,而有些,不过是他脑海之中情不自禁的想像。

臆,臆念,臆想,臆记。

没有人强迫着他。是他自己强迫着自己。是他自己脑袋的思维,强迫着自己。

记着一些没有用的记忆,守着一些没有用的原则。

毫无办法。

却又无可奈何。



即使没有抽去脑海记忆的神奇机器,那么,有阅后即焚也好的。

老汤看着手机微信朋友圈里很多朋友设定的“朋友圈三天可见”,“朋友圈一个月可见”……

这个世界真正关心你的人本来很少。在微信朋圈的世界里,你可能拥有着几百,上千的好友,但是仔细想想,有多少的朋友多来没有点过赞,有多少朋友从来没有评论,他们只是静静排在你朋友的列表里,只是在点赞或是广告的时候才会出现。也有很多朋友,其实早就给你设置了“仅聊天”,或是“朋友圈不可见”,你早就已经被人拒之千里之外了。又有几个的朋友可以说说心里话,可以一起喝点小酒吹个小牛呢!

老汤倒是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朋友。朋友圈已经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他发朋友圈也是越来越少,也很少去翻朋友圈。

他看着自己设置“三天可见”的朋友圈,在三天的期限里,阅后即焚,这些记忆慢慢退出所有人的视线,这些记忆也将成为别人不可视的记忆。但它们却静静躺在自己的微信的帐号里,一条一条沉淀成自己的历史。

是的,可以不记录,不记录就不会留下什么。但是不记录,就不会留下什么了吗?阅后即焚,可以不给别人“偷窥”的机会,但是自己心里真的“焚”掉记忆了吗?

老汤想到这些的时候,想到那年诚子走的时候,她一脚一脚地在雪中走远,他握在手心的冰一点一点地融化,点点滴滴落在自己的心上。

他的心现在还感觉到冷。



冷到他无法安静地进入梦乡。

冰冷让他的神经清醒,让他的记忆如同一幕幕的视频,有声有色,立体饱满,如同他拥抱的诚子温暖柔软的身子。

在午夜来临的时候,他在翻看着莫迪利亚尼给阿赫玛托娃画的裸体素描。这个留着黑色长辫,举手投足都透着优雅的俄国著名诗人,有着“俄国萨福”之称的女诗人,在公元1935年前后,她的罗曼史依旧是坊间的传闻,她的诗才在体制内一样有着夺目的光辉。以前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写诗总是手写,将诗句写在莎草纸上,然后自己朗读,修改。现在,她写诗,自己写一段背一段,只有这样写诗,在斯大林时代,她才是安全的。但是,她也担心,哪一天自己消失的时候,这些伟大的诗句也会随着她自己而流失。于是,阿赫玛托娃小心翼翼地找她最亲近的朋友,向她们反复诵读这首诗。

这首诗,就是有名的《安魂曲》。老汤在昏黄的灯光下,并没有读得太懂这个伟大的“纪念碑”的诗作,他也无意去寻找着俄文的原著。他只记住了十几个女人,在那个非常的年代,经过多年多人的记忆与传颂,才留下了这篇伟大的诗篇。诗中有一句“用你的恐惧去唤醒一场大雪”让他的心又冰冷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有对满脑子记忆的恐惧,这个恐惧和这两天北方的暴雪丝毫没有关系,但是那个叫诚子的姑娘在记忆中,却是已经走远很多年很多年,再也回不来了。

诚子在雪地,一步一步地走远,一句话也不说。

诚子问弘一法师,什么是爱。

弘一回答说,爱就是慈悲。



弘一终是无法回答诚子,为什么他能慈悲地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的人们,却不能爱一个深爱他的女人,日本女人。

诚子在雪中也曾问过老汤,你会记得我吗?你会记得我的什么?

老汤华发早生的脑袋瓜在北京的雪地上,与雪地争相辉映。

他目送着诚子走远,远到隔江隔海,他都没有回答。

过了很多年,他已经无法将这些记忆中的角色进行排序。反而,越远的记忆在脑袋中越发的清醒。

清醒得像失眠晚上的星星,常在窗外一闪一闪地和他打招呼。




老汤放下手中的金刚经,与朋友一道赴婺城附近的一个古刹。

他和一个和尚短暂地会面,详细地讨论了生死。窗外的一朵花开了,另一朵花谢了。寺外的湖面上,一只飞鸟掠过,湖面的平静被打破,一会儿,又恢复水平如静。

舍内的梵香,在空中婉转如同腰肢,诚子的腰肢,也如同老汤平时写字的笔墨,一丝一丝一缕一缕。

香如浮云,没有定型,没有定性。时有时无,转瞬即逝。

都无法承认它是不是来过。

走的时候,山间突然起了阵妖风。

老汤坐在车上,手上是老和尚给他写的二个字。

——“口”。

——“火”。

车行至一片空旷地。他下车。

他从裤袋篼里掏出一盒一年都没有用掉的火柴,点燃一只细长的烟,顺手将那两个写宣纸上的字点燃。

烟缓缓地从嘴里,鼻孔里喷出,烟在空中婉转如同腰肢,诚子的腰肢。

点燃的宣纸,行云流水的字在火中,化为烟,烟在空中婉转如同腰肢,诚子的腰肢。

火苗猛地一窜,将他的手指烫了一下,痛到了心里。

眼前的纸,化成了灰烬,风一吹,灰在古子城的古板路上滚得无处可觅,但他脑海中记忆的精灵,却抓住了他们所有有去向。

他呸地吐了口痰,朋友圈三天可见算啥子的“阅后即焚”,这才是真真的阅后即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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