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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一下火车就看到了南京银行,莫名地觉得触犯了什么,明明是上海,为什么南京银行还要这么招摇!“小姐,你要去哪儿啊?要坐车不啦?”操着南方口音的的哥在栅栏外面挥着手向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that’s it! 心情一下子像被撸顺了毛的猫,她抬头看看天,阳光明媚,天空很蓝,热气腾腾的夏天宠着她,就连十四个小时旅途淤肿了的脚完全没有了痛感。美啊,新鲜呀。
她第一次独自乘坐地铁,坐在候车椅上看匆匆来去的“小姐们”。她看她们脚上的鞋子,各种样式别致的平底鞋,走起路来轻便快捷;她们身上的色彩略显暗沉,低调大方,款式别致,扑面而来的西欧风格;几乎每个人都化了妆,最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老太太,连眼线都很精致,不同年龄的女人带着不同风格的妆容,精致美丽,经得起端详……
看累了人,就开始看风景,她坐了环线露天地铁,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就目不暇接地看街景。旧式待阁楼的居民楼,伸出窗外的晾衣杆,狭隘拥挤的小弄堂,从上面看被横横竖竖的天线割得四分五裂;奇形怪状的摩天大厦,电子屏上闪着外籍模特的广告牌;干净的街道,别致的花墙……等到朋友下班,边吃着昂贵的苏式面,边接收来自中心地段陆家嘴金融圈的白领生活光怪陆离的碎碎念。
夹杂着一场场无厘头来去丛丛的暴雨,她终于尝试步入正道,开始找工作。和所有这座城市的外表给她的暧昧感大反转,找工作并不顺利,两周,三周,她逐渐每天懒得出门,没有面试的时候就躲在朋友不到五平米的卧室里,抬头长长短短的晾衣架上的衣服映在蓝天中,是她全部的视野。朋友花费两个小时画完精致的妆容,出去赴约,她毫无兴趣。大学闺蜜的肆无忌惮,莫名其妙地被某种紧张氛围笼罩。
那天晚上,她在地铁口等她下班一起下楼吃饭,吃完饭走到一个小商店买冰棍,朋友拿了可爱多,洁要了老冰棍,“我就爱吃这个。”洁拿起1元钱的老冰棍顺口说道,“就是那个便宜呗,”她莫名其妙开始挑衅,“你吃个冰棍还要在意价格,本来就没有多少钱,还要选最便宜的!”洁皱下眉头,瞬间被点燃“这跟便宜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不喜欢吃带奶油的冰淇淋,你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可爱多?”“嘿,如果可爱多五毛钱,说不定你就买了好吧?”……
当初她们都喜欢文学,都喜欢写东西,相谈甚欢,大一时候,她像爱护妹妹一样怜惜她,有次她的抽屉锁住忘了带钥匙,她用小刀片据了一下午才帮她打开!那件事情让她想起铁棒磨针、愚公移山,闺蜜挚爱也不过如此吧!
但,比兴趣爱好以及相同经历更可怕的价值观不同,毫无犹豫,洁在两天内搬出了朋友家,并且给她留了房租以及空调费,强行划出界限。一起营造出距离感的还有这座城市的不接纳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新婚丈夫告诉她,顶着家里巨大的压力他也辞去了老家的公务员,准备来这里陪她,现实的严峻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海派作家的生活,小姐先生,弄堂哀乐,繁华自由,突然离他那么远。
她乘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走到张爱玲的故居前,洋楼别墅的外墙与她的文字与她的幻想与低微的她,划清了界限。
2
终于在这个城市落脚,办公室在一栋中高端的居民区里,薪水刚顾得上基本开销,老公也找到一份可以勉强为生的工作,每天和他一起穿过破旧的弄堂坐地铁一起上班。
长期异地的小情侣,终于新婚后可以一起同居生活,生活拮据但是开心。
她每天下班提前到家买好两个人的菜,熬汤做饭,等他下班。空闲时,她坐在地板上读书,菜米油盐、窗外鸟鸣风吹,她又回到城市的那个世界中去,静谧满足。
隔壁的大叔会敲门送上一大盘新鲜的荸荠,弄堂的大妈会告诉她最近的菜店,地铁上遇到主动让座给穿高跟鞋的她,五十多岁依然帅气的老板时不时请她们吃85C的下午茶点心,90后和韩寒同乡的小姐姐带她到家里做客……甚至,她穿着旗袍和他到附近的公园拍了一下午的照片,一如这个城市对细节的热情,她穷并快乐着。
在富裕的周末里,她和他,以及他们的朋友逛遍了这里所有的景点,逛商城、吃小吃,偶尔看看电影,20块钱一桶的爆米花吃到嘴里噼里啪啦是最满足的幸福。
那天下班,她托他买了一个验孕棒,一个月没有来例假,她有点恐慌。最终两条红杠搅乱了平静。他们只有7000块的存款,并且每天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上班,拥挤的人群可怕的碰触,并不能容得下这个小小的生命,但是她还是决定留下它。
手忙脚乱,他们找了自以为不错的私立医院,第一次孕检被告知有流产风险,开了一大堆保胎药,一周后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已经没有胎心了。没有胎心?她一再追问没有胎心是什么意思,惹毛了的医生大声告诉她就是死了,死胎知道吗?!她在医院的走廊上啜泣不止,一周后她在出租车上突然小腹剧痛,下体流出的污血把车后座弄得一塌糊涂,吓坏了的司机把她放在最近的医院门口……
生命流逝,拥挤并没有停下。面对早高峰黑压压的人群,她开始厌恶这座城市,优雅美丽只不过是绚丽的外表,拥挤和狭隘一度让她透不过气来。
这座城市本身就是分裂的,理想和现实,赤裸裸地撕碎了她想要跟自己和谐相处的决心。
3
逐渐喜欢上台风天气,阳光和风雨兼得,在美好的夏天,她再度迎来怀孕的消息。这次一切都为孕育让路。她们搬到了地铁终点站附近,在最好的公立医院建卡,她终于放下各种外乡人的焦虑,享受静谧的孕育时光。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她看得见这个城市的每一处细小的风景,怜惜路边石缝里最纤细的嫩芽,直到宝宝出生。
四十八小时的难产以及母乳喂养撕裂般的疼痛拉开了产后抑郁的帷幕。她情绪一度失控,失声痛哭,无所适从,所有的一切超出了掌控。十月怀胎的平静与幸福经不起一个月为人之母的考验。
为了有钱租借更大一点的房子,她转到创业公司,带着并未痊愈的心一头扎进忙到飞起的工作中。
每天下班都恨不得飞到孩子身边,却在一次次的晚归中看到孩子熟睡的脸。
她的心很疼很疼,只有忙碌可以减轻清晰的痛楚。
她常常想起小时候的村庄,可以在田野间肆意疯跑,野枣柿树。
一天她哭着告诉老公不想去上班,他知道她病了,是一种心病,她坚持要辞职归去田园,只是想回去站在田野间,吹吹风。
在上司面前失声痛哭,她说她要调整状态,她每天五点起床,晚上十点到家,她必须终止这个状态,上司无奈劝留不住。
一天之内办完离职手续,第二天她带着孩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晚风吹拂,神清气爽。
妈妈,我要回上海。
上海哪有这里美?你看这里这么多风景!
风景?哪里有风景?
你看山。
小女孩抬头望着远处的青山。
你看树。
小女孩抬头望着远处的柿子树。
你看小草!
小女孩觉得这是一个游戏。
你看泥巴!她更兴奋了!两个人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接龙:
你看水!
你看鸟!
你看石头!
你看鲜花!
你看我!
你看我!
她们彼此紧紧相拥。
等到她的心被爱填满再返回那个城市,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