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

(一)

“喂,老头儿,你干嘛把我种在这个破道观里啊?”我坐在桃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瞪着眼前的白胡子老道。“你看这个土,它又干又硬,就像你的脸,它又臭又长……啊喂!你个混球,你也太小气了吧!”

眼前的老头儿笑得异常和蔼,拎了一桶水便往桃树上浇。于是我的青灰色的裙摆和绣花鞋就湿了个透。

忘了说,我是一个桃树精,老头子方才浇的这棵桃树,就是我的本体。

至于老头儿为什么要化身道士住在这玄都观,又要把我种在这片桃林里,我问了他多次,他都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笑不语,委实气人。

哼,阴谋,一定有阴谋。

可叹我一个小小的桃花精,道行尚浅,奈他不得,于是只能钻回树里睡觉,啊不,是养精蓄锐去了。

昏昏沉沉地睡到了阳春三月,又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往自己身上挂满了桃花,如粉如霞,甚是好看。我的衣裙也跟着变为了鲜亮的粉色。

老头儿可被我气得不轻,抖着白胡子训我:“胡闹!简直是胡闹!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这么多花,根本就是反了自然之道了!你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不过我可不管他,裹着漂亮的衣裳华丽丽地钻回花里去了。

当天晚上,我似乎是做了一场春梦。在梦里,有个书生打扮的俊俏少年郎,抚摸着我的枝干,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被他眼中浓浓的哀伤惊醒,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几乎要哭出来。于是我决定,把这个春梦归结为噩梦,不再为之费神。

(二)

渐渐地,观里的桃树都挂上了花,一眼望去,就像云海翻腾,美不胜收。

于是观里一天胜似一天热闹,除了蜂飞蝶舞,还有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就是这样见到他的。

那是一个明媚的日子。只因我昨夜偷喝了那老道长酿的桃花酒,醉得厉害,一觉睡到午时方才悠悠转醒。不料,我刚眯缝起眼睛,便看到了一张被放大的脸。男子站在小径上,蹙着眉头轻嗅桃花,正好是我栖身的那一朵。

“你你你!放……放肆!”我惊得差点穿花而出。

“怪哉,怪哉,这桃花竟自带一股酒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退后两步,啧啧称奇。

我一时语塞,被他这一吓,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他这一退,我方才看清了他的模样。眉目疏朗,带着一股狂傲的倔强,只是眼角眉梢尽显憔悴,那浓郁的失意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他凝眸望着我,那目光透过桃花聚在我脸上。我只觉得周遭空气突然稀薄了不少,呼吸困难使我涨红了脸。我暗自思忖,“看这眼神,难到他能看见我不成?那我是否应该出去打个招呼?”

正当我纠结得不能自已时,只听得那人一声长叹,颇有兴致地作起诗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好诗!”我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声。然而待我细细一回味,哎?不对啊,合着这是拿我比喻奸佞小人?

“真是可恶!”我望着那怅然远去的背影,手掌翻飞间默默念了个诀,满意地看到那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儿。

(三)

老道士站在回廊上赏月亮,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捋着他的白胡子。

“听说今日,刚回京城的刘禹锡刘大人来观里赏桃花,摔了一个大跟头。”

“登徒子,活该!”我施施然翻了个白眼,不禁回想起白日里那人的狼狈相,忍不住扑哧一笑。

“对了,老头儿,我觉得那人有几分面熟,可曾在哪儿见过?”

老道一脸肃然地看着我,我不禁有些心慌。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金口:“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我该记得什么?我又忘了什么?

老头的话宛如当头一棒,狠狠地敲在了我心里。我不知道自己怔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已不见了老头儿的身影。

我反应过来,迷迷糊糊的便直觉要去寻那老头子问个清楚。我有些心不在焉,四处走动时不知怎的便到了酒窖。我想起了那老道藏在墙体暗格里的三生酒。

三生酒,一梦三生,前尘往事尽拾起。

于是我不由分说地拿了酒,咕嘟嘟喝了个精光。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他,一副书生打扮,眉目疏朗,依稀还是少年模样。

他一手握着酒罐,一手抚着我的枝干,喃喃道:“你知道吗,今天我去看她出嫁了。宝马雕车,红妆十里,她穿着大红嫁衣,一路迤逦,最终上了别人的花轿……她今日一定美极了,比你这一树桃花还要耀目三分。周围的人都在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说,她是不是忘了我了……”

“那一年,她说她想吃桃子,我便寻了你来种在这庭院里。我悉心照料了你三载,如今终于开了第一树花,可惜啊……罢了,这样也好,以那人的家世,日后她想吃多少桃子都有了吧……”

那晚,少年喝醉了,眠于树下。那一树桃花纷纷凋零,泪如红雨,洒了他一身。

后来,长安城里多了一座状元府,而那个庭院里,无人打理的桃花却长的格外好,年年都开一树繁花,结一树鲜桃。

(四)

“那为什么,我会忘了他?”

“你执念太深,我遇见你时你已等了千年。我本想渡化你,让你早日入这轮回,可你却不肯,一再央求我,让你再见他一面,如此你便死而无憾了。我一时心软便应了,可你当时修为太浅,还未得人形,我便助你修行,可孰料你化形后便失了记忆。如今我已帮你了却心愿,你且安心去吧。”

“不,我想再见见他……”

我抬头看着月亮,余光瞥见老头儿的白胡子抖了又抖,我知道这是又要骂我的节奏。于是我很有眼力见儿地央求道:“求您了,道长。”

老头儿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我,沉默良久。

“那便用你的千年修为来换。十四年后,他会再来这里,你只要一直守在这玄都观,便可与他重逢,但是你俩重逢之日,亦是你形神俱灭之时,你可愿意?”

“我愿意。”

(五)

老头儿走了。

玄都观里的桃树无人打理,渐渐都枯掉了。

我安安静静地住在桃树里,数着一个又一个的寒来暑往。

花开花落了十四年。

当年繁花似锦的玄都观,如今已是断井颓垣,杂草丛生。

这日,玄都观里来了一个人。他眉目疏朗,满面风霜,头发已然花白,只有那一身狂傲的倔强不减当年。他又停在当年细嗅桃花的位置,伸出手抚过我的枝桠。

我微微颤抖着,贪恋地看着他的脸。

一如十四年前,他长叹一声,悠悠念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好诗。”我无力地笑笑。

刘梦得,你这个混蛋,竟然又拿我比喻奸佞小人……

你可能感兴趣的:(玄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