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略谈文艺

红楼梦中三侍儿

  吾读红楼梦,得侍女三人,曰鸳鸯紫鹃平儿。柳湘莲谓贾府除一对石狮子外,无干净人物,非深知贾府者也。

  鸳鸯以身殉主,己为士大夫所难。紫鹃之于黛玉,则生死两难,有孤臣孽子之心,尤不易矣。至于平儿,起自凡庸,深受宠幸。而凤姐残刻成性无往不忌,其对于平儿,独视为亲信不二之臣,此非古人所谓至诚所感者,曷克臻此哉?

  士君子怀才不遇,辄发浩叹。殊不知怀才遇人,而不知所以处之,尤能令全局皆非。忠如曾国藩,逊清犹不能无疑,更何况其富贵不可言之韩信哉?故持身涉世,杜渐防微,正不必以瓜田李下之嫌为拘泥。世有读红楼梦者可起平儿而师之矣。

考据谈微

  予偶作嫦娥奔月考,得竹心澄波李诗三君,更发其微,甚以为慰。窃以为一问题出,读者皆执如是态度,则报尾巴之为报尾巴,当不仅茶余酒后之助而已。

  因是,仆既感考据之难,而又觉易流于荒诞不经。此读书人亦不可知者。唐诗:天子呼来不上船,此七字已明白如话矣。而考据家乃以船为衣领,谓李白见天子而不整领。袁子才曾力诋之。又如毛诗,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此诗之复句法也。而郑康成以觏为交觏之觏,后世乃列为疑案。是皆穿凿附会,考据过甚之故也。

  故吾人言考据,以为当适可而止。证嫦娥为恒娥常娥,均无不可。若以奔月为扮肉,此则古人搬腹笥处,徒见其卖弄家私,无当事理,未可信也。

汪派武家坡词

  “一马离了西凉界”。只唱此一句,无人不知是武家坡剧内倒板也。若唱“披星戴月奔长安”,则大抵十有九人,不知其出处矣。其实亦武家坡剧内倒板也。

  闻之半内行,武家坡戏词,有两种,一为谭派,一为汪派。谭派为今日妇孺皆知者。毋庸赘笔,汪派之剧词,则与谭派略有不同,其薛平贵所唱倒板,元板西皮云:不分昼夜回家园,在三关离别了公主代战。快板,一马来在武家坡前。柳阴树,拴了红鬃马,尊一声众大嫂,借问一言。此与谭派之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襟怀,真无一字同矣。王凤卿之武家坡,宗汪,惜不常唱,予未及一观,未知是否如此唱法也。

红楼梦戏

  红楼梦的情节,不像旁的小说,有段落可分的。也不像旁的小说,除了主人翁之外,正正经经,还特为旁人作小传的。他这一部书,只是宝黛钗三个人是正角。此外影子和陪客,很少自成局面的一段故事。我们要想在长江大河,源源不绝的中间,勉强割裂一部分下来,很费剪裁的。若说替三个主人翁编一部有始有终的戏,那非连台五十本不可。但是红楼梦写一个大家庭,只是琐碎的白描,又不是拿许多曲折的事情来铺叙。真个演成连台五十本,恐怕也要成为催眠戏了。

  勉强说:除了已编成的风月宝鉴,鸳鸯剑,稍为成规模外,还有芙蓉谏,和司棋殉情两段故事,还值得铺排。像黛玉葬花的情节,已经□松了。至于千金一笑,真个不知所云。南方有黛玉焚稿一剧,情节倒是好,可惜又不容易演。至于宝玉出家呢,也苦于开场有二十四史,从何说起之感。

  女伶清秀些的,扮演林黛玉,那还罢了(我反对男伶饰此角)。这个贾宝玉,无论男伶女伶饰,总不免现出他的呆笨,浮滑,伧俗,浅陋出来。至于年龄不合,这还是小事呢,所以红楼戏不好演,不宜演。

古装电影

  中国人演时装电影,还没有什么成绩。他们又在大演特演古装电影,我真觉得他们的胆大。照着现代的人,表演现代的人生,这应该是容易的事,可是他们往往弄得不知所云。而今又要把现代的人,去变成古人,我们敢信没错吗?

  起居礼仪,今古皆不同,暂且不提。第一,这衣服冠履,就大费考究。至于旧戏台上那些东西,一大半是明制。又由伶人自作聪明加些花样在内,已经牛头不对马嘴。若是到旧戏箱里去套古装,简直是同道于盲了。就算衣服冠履可以办到古式,表演在家一段,屋中必有陈设,陈设必得仿古。若是出外,出外必有车轿,这车轿也得仿古式。不但此也,电影上的人,在家住的房子,出外走的道路,哪一样不要古式。这要全办到,不是难事吗?

  我以为要演古装电影,唐宋以下,勉强还可以试试。若是唐宋以上,演至秦汉,非弄成笑话不可。举两椿小事说:那个时候不用钱,不写楷书。稍为不留心,字幕或内景里面(非说明)就容易露出马脚了。上海现正在演刘备招亲一片,不知他们有什么考究,敢下手演起来,若有来京之一日,我必又破戒,看一次中国电影。

民间情曲开场

  我小时,常听到人唱一种瓜子仁的曲子。曲子头几句,我还记得。他说:一位大姐住在大路边,一卖酒来二卖烟。还是来吃酒?还是来吃烟。小小的生意要现钱。瓜子仁儿咧,要卖钱。每段里面,加一句瓜子仁在里面,无可取义。也像十把扇子里面,加上柳青三个字一般。但是这种办法,脱自竹枝词,来源是很远的了。

  情曲之最难听的,应算泗州调打牙牌麻城歌。他不但是词难听,音韵也最浊。麻城歌是要用麻城音唱的。而流传南北,却都是用武昌音唱。他□场上说:太阳满天下,思想奴冤家,想起了冤家遍身麻。听这种曲子,也不由得人不遍身麻了。

  泗州调,不用我提了。左手拿着文明棍,右手拿着大皮包,谁也听过的。那种恶劣,真不可言喻。

猴儿崽子与西崽

  小时看红楼梦,读到什么小蹄子,浪蹄子,猴儿崽子,总是用意思去忖度,以为大概是骂人的话。至于骂人的程度如何,到如今不曾得一个准确的解释。虽然有许多朋友说:小蹄子,就是小脚,我想总不对。不然,浪蹄子怎解呢?再说曹雪芹先生,他是旗人。红楼梦既是他的影史,他家当然并没有小脚,这小蹄子三字,是不应该见的。况且小脚是前代一种雅观的东西,又何骂之有。这话是不能成立的。

  谈到猴儿崽子,我倒有点发现。北京人不是常骂人兔崽子吗?然则猴儿崽子和兔崽子,总没有多大分别。崽子呢,总是下贱之意吧?昨日看书,无意中在笔记上看到一段崽子典,我才恍然大悟。其文如下:北齐许散愁,自少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水经注:娈童卯女,弱年崽子,崽音宰。选诗肆呈:窈窕容路。原来崽是娈童。耀使娟子,皆指娈童之属也。儿崽子,就是如猴子一般的娈童了。和北京所称兔子,正是一样。不过这样一来,兔崽子三字,就堆迭不通了。

  我于是想到给外国人当听差的,中国叫他为西崽。特嫌不好,他却是得意洋洋的承认。但是照字义解起来,那不把他骂苦了吗?向来骂人媚外为洋奴,以为很刻薄,其实倒不如直称他西崽最厉害哩。

情之描写

  情非俗子可言之物,贵之不俗者几人?于是能言情者寡矣。

  以杏眼,桃腮,柳腰,莲步,形容一个美人。则其文字愈多粉饰,愈令美人成为魔鬼。善写美人者,于一颦一笑,一言一动之间,略一点染,美人便能跃然纸上,奚事多求哉?

  以哥哥妹妹,携手接吻,形容爱情者。则其文字愈着力,愈令一对情人,成为野兽。善写爱情者,亦只于一颦一笑,一言一动,略略点染而已。

  情之冲动第一步为害羞,而以害羞为最难写。今人为此着,动曰某人红了脸,一何可笑!

稻香老农

  曹雪芹作红楼梦,形容贾府无一完人,柳湘莲之言,所谓除了门前一对石狮子,无一干净者,何其著笔之刻毒也?说者且谓荣宁二府,即曹氏之家传,则曹于其父母,亦不能无微词矣。

  惟贾宝玉之寡嫂李纨,幽闲贞静,曹处之于稻香村,绝无一字之贬,尽其量言之,李碌碌于脂粉丛中,无所表见耳。而正赖此,以保其天真也。曹写红楼梦中人用笔之忠厚,未有过于此者。吾以是曹雪芹而果有嫂,亦贤妇人已。不然,曹何独厚于李纨耶?读红楼梦之人,能悟及于此者,盖寡矣。

由小蹄子谈到考据

  我从前为了红楼梦上小蹄子三字,大费考证。在明珠上也曾讨论过多次。虽然有人说,那是指小脚女孩子,那决定不对。红楼梦记得是旗人家里的事,旗人并不包脚,何来小蹄子?况且红楼梦书上写家庭琐事,无所不谈,独没有提到鞋脚。可见红楼梦上小蹄子三字,决不是指脚。据我山东朋友说:山东叫婢女作小妮子,或者小蹄子是小妮子的转音。

  北京人现在称女儿做丫头,颇有疼爱之意在内。但有时候骂起人来,也称女孩子为丫头,丫头又是骂人的话了。不过丫头两个字,在古人的意思,是指梳发髻的女孩子,却不是称婢女。所以刘禹锡寄小樊诗: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又舆地志上说:弋阳有大石如人首而岐,名丫头岩。或题诗云:何不梳妆使嫁休?长教人唤作丫头。北京各中学的女学生,都是梳两个髻儿,真个是丫头了。大概古来的婢女,都是梳两个头的,主人为称呼便利起见,就叫做丫头,于是乎就叫出名了。

  这样小小的一件事,就有这些个周转,而且我们所知道的,又不过千百分之一二,于此可知考据一件事,不是容易事。至于小蹄子究竟是否指小妮子,因小妮子又到丫头,那还是不能证明。红楼梦脱稿的时候,到如今不过二百年,二百年间的京话,今天在北京还不能指出,而今而后,也就难说了。所以考据的文字,我们还是那句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与娘

  这一程子,上下古今谈,多是辩论文字。昨天遇到两个朋友,要我找一点实在的材料谈一谈。实在的材料,当然是有,但是一部念四史,从何说起呢?后来朋友手里,拿着一本日文杂志。见杂志上有一个孃字,就有人说这是日本造的字。我说:不,这字在中国,从前用得很普通的。现在就以这字为题,说将起来。

  我们读过木兰词,应记得朝离爷孃去,以及不闻爷孃唤女声等句,那个孃字,就是现在的娘字,大概唐代以上,是不大用这女边着良的娘字,譬如杜诗,爷孃妻子走相送,这也是一证。当时我和朋友一谈,大家恍然。

  我回家之后,把故纸堆中几本破书,找了一找,关于孃字的,还有以下几条。(一)辍耕录:娘子俗书也,古无之,作襄为是,(二)说文:孃,烦扰也,肥大也。(三)广韵:孃,母称娘,少女之号。由第三点说来,现在日本人所用的这个孃字,似乎有些和原来的汉文相反了。

  广韵所说,并不空泛,古诗里的娘字,大概都指着少女,像子夜歌,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是很明了的。不过日本不用娘,而用孃,究竟是何理由,我不懂日文,我就不得而知了。

作大狮子吼

  或问哀梨曰:人有瞧尔不起者,尔将何以应付之?哀梨曰:彼果胜我乎?瞧不起我,当也,我应师事之。彼不如我乎?则瞧不起我,是无知也,吾何暇怪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豪杰所不堪事。唯其如此,责任斯重。是伟大人物,所无法放其仔肩者也。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此为最警惕后生之言。孟子一生功夫,初不出此。范文正作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亦此意耳。

  黄河落日之间,奏西风出塞之曲。儿女子不忍见闻,大丈夫则以为人生最痛快时也。

  虬髯公以仇人头作下酒物,亦鞭尸三百之意。然大丈夫只应付能敌我者。人死已如粪土,何仇视之有?故吾独嫌其量小。

  狂为入圣之初步,非可蔑视。然今之所谓狂者,则妄人耳。

架子花

  架子花脸,以黄润甫为第一名手。从前以架子花脸称者,有钱宝芬有庆四。不过庆四系铜鎚专门,架子仅偶尔扮演。黄幼年好学,对于钱庆二人之长,悉心临摹,故尤觉后来居上,至今平津人士谈花脸之佳者,莫不钱庆黄三人并举。黄又善演曹操戏,红袍白面,奸相如绘。其次黄盖之脸谱,亦极动人。彼尝谓人曰:余之奸佞做作,博社会活曹操之声誉,实叨庆四之赐钩脸有特别色彩,使人注目,则钱宝芬所授。钱氏脸谱为梨园独步,至今观金福所钩之脸可知矣。

  其演下河东取洛阳等剧,使人见之切齿,听之悲愤。年七十余犹登台演重头戏,在台下已老眼昏花,龙钟衰迈,而上台演戏,精神台步,曾不因之稍懈,以较目前之裘桂仙,逊黄多多。袁项城长逝之日,黄三亦骑鲸西去。歌楼失此善状奸雄之名伶,黯色不少。近如郝寿臣侯喜瑞董俊峰,皆以力追黄三为事者,然皆相去甚远。……其余争相摹拟者,不知凡几,而肖者竟不可得。叫天之后尚有叔岩绵一线之延,渊甫之后竟无人继,论者惜之。

芥子园画谱

  孤血以本珠日来借房子之风其盛。不免技痒。予于本房子,亦有要事,暂借一用。

  昔得孤血画,附某君(忘其名,甚歉)一纸,嘱转询牧野,习中国墨笔画,雅不欲用芥子园为样本,问将何所取材?愚以文债棼如,匚)忽略其事。兹询牧野,牧野亦无确当之答复也。愚意王安节用科学的手腕,编辑中国画方法,其与马氏文通,同为中国文艺界的破天荒之举动,纵不绝后,实亦空前。舍芥子园画集外,欲觅画学津梁之线装书,不可得也。予幼年亦好画,除学校教师所授外,完全得之芥子园。集中如石之皱法,树之点叶法,简单明了,显而易学。又如翎毛花卉之动笔法,亦从幼胡乱下手而未得其道者。故愚以为自习中国画而不欲一临芥子园,未见有好法也。芥子园之短处,在只有墨笔,而不着色,并亦无水墨之渲染,然此为印刷所限,无可如何事。无已,则参考今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之学校画谱,或可补其一二乎?

钟馗出处

  昨有人投函,询予钟馗故事者。予以前对此,曾为一文记之。今特重录出以答询者。

  钟馗啖鬼事,时俗相传已久,清人某氏本此作捉鬼传,市上所售书,均曰捉鬼传。据友彝云:刻本则为斩鬼传嬉笑怒骂,极讽世之能事。唯其文字不甚高贵,故不得入著作之林耳。此书为何人所作,尚无从考查,以书所引事实言之,作者当为乾隆以上人,殆亦科场不得意者也。至钟馗其人,则固有所本。

  天中记云:“唐明皇病疟,昼梦一大鬼,破帽蓝袍,角带,朝靴,捉小鬼啖之。自称终南进士钟馗,尝应举不第,触阶死。明皇觉而瘳,诏吴道子画其像。”一由是言之,其事乃由明皇一梦所传出,今日世俗所传钟馗像,则出自吴道子也。

  钟馗之来源,既属如此,则如杜拾姨姨之与杜十姨,子虚乌有,诚无须细考。唯唐代末年,翰林院于发暮即进钟馗像,民间则多贴于门首,意者明皇之前即有此,因其一梦,事乃大着欤?宋益则名画录云:“每年抄冬末旬,翰林例进钟馗”。又云:“蒲师训,蜀人也。甲寅岁,春末,蜀主(昶)或梦一人,破帽,故栏,庞眉,大目,方颐,广颡,立于殿阶。跛一足曰:请修理之。言讫,寝觉,翌日因检他籍,见此古画,是前所梦者。故绢穿损画之左足。遂命师训验此画是谁之笔。对云:唐吴道子之笔,曾应明皇梦云:店者神也。”据此,可证吴道子确曾一度画钟馗像,钟馗在宋时,当已妇孺皆知矣。

  顾氏日知录,曾力辟钟馗之为妄,谓即考工记逐鬼之终葵。葵者椎也,非人也。终葵与钟馗,音甚同,顾氏所云,亦固有理。又北魏尧喧,字钟葵,号僻邪,亦足以证明之。然后人既知其来自梦中,如张博望溯河而犯斗牛,正可不言而知其妄,亦不必纠正之耳。

  科举时代,考房中,尝有朱笔钟馗传出,云甚可贵,未知何据而云然。又近代民家悬钟馗,均在端午,而非如唐宋悬于岁暮,亦不知变自何时也。

集唐诗带嵌字

  “裁”缝减尽针线路,“兵”气化为日月光。徐文铮虽然死去这些年,然而他这一联集唐,毫不费力的,把裁兵二字嵌进了,而且对仗那样工整,我们觉得他真有点小聪明,还值得纪念啦。

  这为什么,因为这嵌字联,本来就不容易,而况是在唐诗里找呢。由此,我便想到嵌子的诗钟。这是某社诗钟的佳话,乃是女花二字的二唱。集唐共得三联,一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二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三是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后一联是易实甫得的,于是得了一个元。这种集法,不奇在别处,奇在人人都知道这是唐诗。

  小子不才,虽曾读过几句唐诗,可是天性健忘,这样集句的功夫,自谢未能。因为作春明外史的时候,写了一个青楼人物,名叫花君,偶然得了一个感想,她这名字,唐诗上倒不少现成的句子。就拟了个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期。对仗本不大工,不过有点意思,小巧而已。最近一度赴艺术家之宴,有林仲易先生在座,谈及此联,原来林琴南老前辈曾送过人,而且仲易先生亲自得见。天下事,不谋而合,有这样巧的,真奇了。然而,我有点犯抄袭之嫌呢。

  谈到集句送人,这要算集唐咏武则天最妙,乃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万国衣冠拜衮旒。这是何等的华丽堂皇,不过也可以送西太后呢。李鸿章送维多利亚一联,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倒不失使君语。顺便拉来,写在一处。

  当报尾编辑,就是这样苦,稿子要长短庄谐,适得其分。缺哪行,自己只好算后台的零碎,就得抹脸上台。今天算是凑付过去了。末了,来一段笑话。纪晓岚大滑稽家,曾送某庸医一联,是整个儿的孟浩然句,不过颠倒第一句的二三两字。乃是不明才(谐财)主来,多病故人疏(完了,不完何待?)。

  这种联话,当然不免于抄。不过是陆陆续续抄在脑子里,今天一股脑儿翻出来。决不是拿了一本书,用打诗条子那种古本对证的办法抄的,附带声明一下。

旧剧中的琴与箫

  旧剧里头,凡是剧中人须抚弄乐器的时候,照例是场面上代办,戏子不过是假装吹或抚之势而已。

  这个我们本不能苛责戏子,因为他们学戏,已经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了,哪里还能去学古乐。不过不会不要紧,他们可又弄成了具体的错误。谈到这里,我们就想起琴与箫了。

  琴这样东西,是中国极古的乐器。奏起来,声音非常之俭朴与清缓。一个音,不一定连续一个音。我们常听旧戏的空城计了。孔明丞相在城楼上弹琴的时候,场面上却用三弦或月琴去代,音调非常的急促与繁复,和琴韵恰好来个反比例。有些没听过琴的人,以为琴音就是如此,岂不大谬?

  箫,这很无疑义的、大家都认为是现时所吹的箫管了。所以浣纱计的伍子胥,他就是拿一管洞箫上场。吹的时候,场面上用笛子代。也是很急促的,吹上一小段。我们知道箫管声音,是很婉转的,以笛代,根本就不行。而且伍大夫当日吴市乞食所吹的箫,并不是现在的箫管,乃是排箫。排箫是许多竹管列成一排,棒着吹的。吹法如何,现在大音乐家,都在考究中,我自然是不知道。然而戏子和评剧家,从来没有人谈到这一点的。

  由此,我们可以明白,旧剧里的排场与一切,都认真不得。只可说是消遣的玩艺,能消遣就行了。

崇尚性灵

  大凡侧重性灵之人,其言行多趋于率易。困此学之者,才情不足,便适足以见其浅陋。好谈绳墨之徒,矜持不敢稍逾分寸,遂以侧重性灵为病矣。

  王阳明理学,专讲良知良能,凡事理近取诸身,极易了解。而崇拜朱程者病之,以为王心术不正,是为异端。实不知王氏之学,亦正是焦思苦索得出,特不肯在行为上多加涂附而已。袁子才之诗,专出以白描,凡咏事物在得其神情,若不著力。而崇拜岑杜者病之,以为袁标新立异,不知纪律,实不知袁氏之诗,亦正是千锤百炼而出,特不肯在词句上多加雕琢而已。总而言之,则彼等在崇尚天性之流露,不肯以人力而斫伤元气。俗所谓看似平淡,实在艰难者也。

  就吾生平所遇而言,反对崇尚性灵之人,大抵年事在四十以上者,为人拘谨而少机变者,生而安稳,不经患难者,好学而资质鲁钝者,好高骛远者。盖此等人其天赋非已斫伤,即未遭培养,不足以语此也。此外亦有以利禄货好之关系,而欠缺侧重性灵之言行,此则故意伪饰郑重,非出于自然,是又当别论者矣。

西江月

  北京一种土话小说,有一牢不可破之例规,起首必填一阕西江月。而所谓西江月者,平仄既无,韵叶亦非,惟字句长短,与西江月略似而已。尝见有女界钟小说一篇,其起首之西江月曰:北省连年大旱,土匪到处奔波,今年入夏雨偏多,闹的墙歪屋破。棒子面儿涨价,这个年头别活,词儿道罢就开锣,奉请诸位瞧我。读其词一二句,令人忍俊不禁,文词之俚鄙,事在通俗,此犹不足怪。既云北省连年大旱,又曰今年入夏雨偏多,毋乃矛盾过甚。而小说之名为女界钟,则墙歪屋破,以及棒子面涨价,彼此又有何项关联而开宗明义,独大书特书之,是亦可怪之事矣。

  作小说之前,必引一阕西江月等词,似滥觞于今古奇观。而今古奇观中之词本,固极恶劣,仿之者更以此为标准,遂致每下愈况,西江月者徒存其名而无词之一毫意味矣。向来词家对西江月与一剪梅,皆不敢轻填,以免流于浅俗。其实两调皆甚铿锵,不下于临江仙及丑奴儿令。词家以两调甚滥,遂受先入为主之弊,以此调本滥矣。

  由此类推,可知天下许多好事,都为一班人滥用所坏,知者惜之,不知者且以为本来如此,是皆可发一叹也。

干炒海参

  天下万物,一结便了,无痕迹者,绝非佳名。故颂香之妙者曰:花气沾衣,拂之而十日不去。颂声之佳者曰:余音绕梁,闻之而三日不绝。颂食之美者曰:其味津津,嚼之而留芳齿颊。夫岂真能不去不绝而留芳也哉?则亦其香也声也味也,感人太深,令人思之不忘耳。

  人之耳目口鼻,有同好焉,于臭如是,于声于味亦如是,至于文艺之好,酿之于内,发之于外,见之闻之于外,印之会之于心,岂独能外此哉?持此旨以论诗古文词,更及歌曲小说,虽过智者,不易吾言。令人多误会“到民间去”四字之意味,而欲一切文艺,皆须平淡无奇,一目了然而后己。以为不如此,普通人不能了解也。其说初倡,颇有人韪之。既而行之若干时,民间初不接受,而文艺转失其价值。于是更有一部分人更正之曰:文艺本贵族式之物,无须到民间去。其意是矣,然又不彻底。盖智识阶级有知识阶级之文艺,而平民亦有平民之文艺。智识阶级有平民之文艺,而平民犹不受。此犹之无油无酱,干炒海参,令人无法下咽,不能谓平民无文艺也。平民无钱吃海参,亦不能吃干炒海参,然而棒子面,则固日食之矣。此渔歌樵唱之所以不忘于天地间也,彼何须平淡无奇之诗古文词哉?

  颂书之美者,辄曰回环展诵,爱不忍释。今则异是,欲令一览天余。……

本文选自《张恨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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