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二郎最近总喜欢往苏府里跑。
失去了玩伴的一群小孩到处说他是看上了苏家小妹,又嘲笑他七岁了还只有四岁小孩的身高,苏家小妹才不会喜欢他。
柳辞争了个面红耳赤也没能吵赢对方一群,索性不理他们,气冲冲地去找他的钺哥哥了。
“小辞,你天天往我家跑,要是以后我家小妹嫁不出去了,就要找你娶了。”
子幻身体好些后,每天都会出来走上几圈促进恢复。他这几年没怎么回家,老安远侯的孙子竟然也没怎么长个,还是这么矮。
柳辞敏捷地绕过子幻要拦住他的拐杖,朝他吐了吐舌头,一头扎进了景钺怀里。
苏家小妹今年五岁,从小就是个美人,可惜是个药罐子。因为身体不好,她每天只能出去一小会儿,其他时间都在屋里待着。
柳辞喜欢跟着钺哥哥,因为他会教自己一些夫子从来不会教的东西,他不会在自己问皇帝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像夫子一样黑着脸,骂声“孺子不可教”,然后转而言其他,而是很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一个很累的官职,但是却是很多人都想要的,因为它权力很大。”
“权力又是什么?”
“就是有资格去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谁给它的资格?”
“天下人。”
柳辞也不是每次去苏府都能和他的钺哥哥说上话,很多时候,钺哥哥都是关在书房里和苏家三位哥哥商讨着什么。书房里偶尔会走出一些面孔陌生的人,他们神色匆匆,坐上侧门小巷里准备的马车离开后,再也没来过。
“柳二公子,小姐今天太累,已经睡下了,您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苏家小妹的贴身嬷嬷关上房门,跟院里的蹲着逗红鲤玩的柳辞说道。今天是上元节,府里前院已经准备着热闹的晚宴,柳家这时候应该也是忙得不可开支,不然也不会让自家小孩在外面逗留这么久还未派人来接。
柳辞用细竹竿拨弄着池塘里的清水,看着红鲤被扰得四处游走,小脸在寒风里被冻得通红尤不自知。
他抬头瞥了瞥隔壁院,今天一天都没看到钺哥哥。
“我还想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连自己都听不见。小小的希冀一点点破碎,哽咽掩藏在突然刮过的北风呼啸中。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算找到你了!”
一个大嗓门女人的声音从院门处响起,柳辞一哆嗦,快要掉下的眼泪都给吓得收了回去。
屋里传来苏家小妹连连不断的喘嗽,苏家嬷嬷责怪地看了一眼柳家嬷嬷,转身回了屋。柳家嬷嬷则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懊恼地走到了自家小祖宗身边。
“说话声音小点,你吵到苏家小妹了。这次就算提醒,下次再犯,我就告诉管家了。”
柳辞红通通的脸上一本正经,心思却不由自主往隔壁院里飘——打扰到钺哥哥就不好了。
“是、是。”柳家嬷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连连附和。
柳府里人来人往,自老安远侯归家,每年上元佳节宗族里的人都要来府上一聚。族里也有不少同龄的孩子,但是柳辞不喜欢跟他们一起玩。
今年也一样,那群小孩为了果盘里的几块糕点,争得面红耳赤。从大人那里分到的几颗糖果蜜饯,背地里还要给块头最大的那个“交税”。听说他的父亲是一县之长,地方百姓每年都要向他父亲交税,所以现在这些小孩也该要向他交税。
柳辞懒得理会那些人,阿娘还在的时候,她会带着自己上街,买一堆好吃好玩的。但今年……今年,他想和钺哥哥一起。
“二公子,戌时了,您要一起上街逛灯会吗?”
府里管家的小儿子得贵敲了敲书房的门,天空绽出几束烟火,衬得他鼻涕透亮。
柳辞看了看窗户外被烟火照亮了瞬间的夜幕,视线又回到案前。
“不用了。”
“要给您带些什么吗?”
“都不用,好好玩吧。”
今年上元节柳家二郎没有去看灯会,大家都说他应该是想念母亲了,往年都是他母亲陪着他逛灯会的。
柳辞是想念阿娘了,没有哪一天是像今天这么想念。钺哥哥应当也是想念他的阿娘的,所以今天一天都没出来过。
明天,等明天自己带着好吃的去找钺哥哥,钺哥哥肯定会开心起来的。
可是,要带什么好吃的呢?蜜饯太粘牙了,糕点什么的苏家都有……这么想着,他趴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打盹了多久,柳辞被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轻轻拍醒。
“喂,小辞,起来啦!”
朦胧中听见苏家子幻哥哥的声音,柳辞揉了揉有点发肿的眼睛,衣袖上一片湿意。
“都流口水了,梦到什么好吃的了?”苏子幻打趣道。
柳辞没作声,因为那不是口水,而是他梦里的眼泪。
“怎么了?”柳辞迷迷糊糊问道。
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苏家子幻哥哥为什么出现在自己书房里,柳辞眼里全是茫然。
“还问怎么了?”子幻一脸责备,“你答应了我家小妹陪她一起看花灯,现在她闹得厉害,都不睡觉了!”
柳辞更加茫然了,他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和苏家小妹一起看花灯了?答应了的明明是……
“哎呀还愣着,快走快走,我家小妹还等着你去哄呢!”
苏子幻连拉带抱地把柳辞拽出了书房,门外管家站在旁边,他也只是嚷了句:“会还回来的!”,不管不顾地出了柳府。
“现在什么时辰了?”柳辞问。他被苏子幻牵着手走着,本来苏子幻是要背他的,但是他顾忌着对方身体才好,没让背。
“快亥时了。”苏子幻看向前方,有些心不在焉。
上元灯会是戌时开始的,柳辞他睡了快一个时辰。
苏子幻走到一个行人稀少的拐角处,突然松开牵着他的手,把他往前一推:“前面那个巷子出去右拐,你钺哥哥在那儿等着你。”
柳辞瞪大眼睛,满心诧异,但欣喜胜过吃惊,回头便连跑带跳地奔了过去。
巷口被远处闹市的灯光眷顾,不算明亮,但刚好能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
“钺哥哥!”柳辞猛地扑过去,把景钺撞得连退好几步。
“是晚上吃太多了吗?怎么重了那么多?”
少年好听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
“没有的!”柳辞反驳,明明晚上没吃多少东西的,是最近钺哥哥都没怎么抱过自己而已。
景钺也只是玩笑一句,他认真道:“抱歉,这么晚才记起要和你一起逛灯会,你还想去吗?这时候可能不怎么热闹了。”
景钺今天一天都在和京城里余留的亲信联络,等到结束时,子幻提了句今日上元,他才想起这么一个约定。
“不晚的!我以前和阿娘,这时候也还在逛。”柳辞连忙道。是还在逛,只不过是往回走的那种。
他以为钺哥哥早就忘记了这个约定,毕竟是很久之前无意中提到的,也许钺哥哥只是一个敷衍,就像爹爹经常的那样。
景钺摸了摸柳辞的头,小孩细软的头发带着寒夜里的冷意,冰冰凉凉顺着指尖直沁入他心底。他记得,桃夭的阿娘,是去年离世的。
“那今年我陪小桃夭一起逛灯会,吃好吃的,玩儿好玩的,好吗?”景钺捏着他冻得通红的小脸,有些心疼。
“嗯!”柳辞兴奋地点点头,喜悦在心头冒了尖,开出来一朵朵明媚的花。
景钺也跟着笑了笑,抱起不及自己腿长的柳辞,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里。
“钺哥哥,那边那边!”柳辞眼尖,指着不远处摆放着面具的小摊,“我想要那个小兔子的面具。”
景钺避开往回走的人流,三两步到了小摊前。
摊主热情十分:“呦!二位喜欢什么样的面具,我给您取下来试戴。”
景钺指了指最顶上的那个花色繁杂的兔脸,小贩利索地拿起撑杆一勾一收,那面具眨眼就到了手中。
柳辞接过兔脸面具套在头上,两只茸耳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倒真像只迷糊的小兔子。景钺一个没忍住,伸手过去揉了两下。
“钺哥哥,你戴那个吧,它眼睛和你的好像哦。”柳辞指着摊上一个狐生员的唱戏脸谱,那吊角凤眼都快飞到脑后了。
景钺一脸难以置信,这哪里像了?自己的长相有这么狐媚的吗?
但一个面具而已,戴起来没多大差别。景钺就当哄小孩了,于是两个一起买了。
“这样子,就没人认得出我们啦!”离开小摊后,柳辞突然说道,“钺哥哥其实是不能被别人认出来的吧?”
景钺低头看着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钺哥哥以后也会离开的吧,这里不是钺哥哥的家。”
“桃夭以后长大了可以去找钺哥哥吗?就像去苏府一样。”
景钺没有回答。
也许吧。
后来他去过很多地方,逛过不同风俗的上元灯会,人潮拥挤时也罢,人流散尽时也好,都不及那晚,料峭春寒的江南里,和一个小孩在灯火阑珊中,吃着仅剩一份的滚烫的馄饨,猜着遗留下来的最难的灯谜,看着互相陪伴的两只河灯,晃晃悠悠地追着远处的一大片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