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刘长志
正德乙亥,九川①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②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③。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④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⑤,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①陈九川(1495—1562),字惟浚,号明水,江西临川人,王阳明的学生。
②甘泉: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明代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在思想上主张“随处体认天理”、强调“主敬”为格物功夫。
③洪都:今江西南昌。
④《周易·系辞下》:“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
⑤希颜,生平不详。陈荣捷先生认为“希颜”可能是“希渊”之误,即蔡希渊。
正德乙亥年,也就是公元1515年,陈九川初次和阳明先生在龙江这个地方见面,正好碰上阳明先生和甘泉先生讨论“格物”的学说。
龙江是地名,指的是南京。陈九川号竹庭,即明水先生,江西临川人,嘉庆四十一年去世,终年69岁。正德九年进士,官至太常博士,是太常寺掌管祭祀之事的官员,正七品。阳明先生去世之后,陈九川和邹守益、欧阳崇一、聂文蔚一起推动江右王门的兴起。陈九川为人非常正直,武宗南巡的时候,考功员外郎夏良胜与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博士陈九川等三人联名上疏谏止,翰林院修撰舒芬也上疏劝谏,此举让明武宗震怒,下旨将夏良胜等四人逮捕入狱,罚带枷锁跪在台阶上五天,并削官为民。当时被人们称为“江西四谏”。清朝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把陈九川的《明水文集》收录其中,可见其学术地位之高。
甘泉先生即湛若水,广东增城人,弘历年间进士。湛若水这人在明朝名气很大,湛若水在继承陈白沙学说的基础上,提出“体认于心,即心学也”、“随处体认天理”等主张,成理学的一大门派,被誉为"甘泉学说"(甘泉学派)。他在全国各地创办书院近40所,遍布大江南北。湛若水在功、德、言三方面都有建树。从立功的角度讲,居官30多年,历任了吏部侍郎,礼部侍郎,兵部尚书,深受倚重和信任,主张老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历任都是政绩卓然;从立言的角度讲,他对白沙学说进行扬弃,开宗立派,和阳明先生并驾齐驱,明朝理学叫湛王之学。门徒达到4000多人;从立德的角度讲,湛若水以孝道事母,以忠恕之道事君,无阿谀奉承之言,无取巧钻营之私,师道尊严,关心爱护自己的学生。
“甘泉持旧说”,指的是湛若水在《答杨少默》中说“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湛若水认为心是无处不在的,意念能达到的地方,就是心所在的地方,所以心是没有内外的。湛若水认为:“如果将‘格’事物的理认为是‘外’,是自己小看自己的心了。”阳明先生则认为心就在腔子里,没有在外面。“旧说”指湛若水的观点。
陈九川听二人论道,对“旧说”更认同一些。阳明先生拿《孟子·尽心篇》来说明为什么“旧说”是有问题的。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按照人的天资悟性不同,把人分成三类。
第一类
尽心知性知天
生而知之
第二类
存心养性事天
学而知之
第三类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
困而知之
第一类人天资禀赋非常好,对天理清晰明了,不学而知,所行所为都能和天理合拍。第二类人对天理朦朦胧胧,雾里看花,能看到,但还达不到,只好时时刻刻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通过磨练,慢慢的就能清楚天理。第三类人就是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的人,这类人是看不到天理在哪里的,不知道天理究竟是什么,懵懵懂懂的往前走。同样是人心,能达到的范围和高度是不同的,从这个角度看,心不是无处不在的。
陈九川听过阳明先生对《孟子·尽心篇》的剖析之后,豁然开朗,对阳明先生的说法完全认同,再没有任何怀疑。
陈九川有一段时间在家赋闲,对“格物”有了一些新的进境和疑惑,再次向阳明先生请教“格物”的问题。
阳明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只要能踏踏实实的做功夫,时间久了自然就明白了。”意思说你自己先体会,先从自己的心体上好好体会,假以时日,修为高度上去了,自然就懂了。
从因材施教的角度来说,我有个切身体会,有些东西修为没到的时候,还真不能说,说了很容易误导学习的人,弊大于利。
比如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意思是“大人说话不一定句句守信,做事不一定非有结果不可,只要合乎道义就行”,对于水平达到能够存养良知的人来说,这句的意思是说“持经达变”的经权之道,重点在个“义”字。而对水平不够的人,会把重点放在前面八个字上,既不知道“义”是什么,更不知道“惟义所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落实到具体所作所为上,就会与圣人本意完全背道而驰。说话不算数,答应的事情不了了之,被人问诘反而会振振有词的说:“这是圣人说的,我只是按照圣人的教导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呢?”这样的教育结果还不如不说。
这里说的“大人”是指《易经·乾卦·文言》中说的“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逢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人乎!况于鬼神乎!”按照南怀瑾先生的说法:“凡有志于学,内养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识,皆能达到一个水准,称之做‘大人’。”
陈九川后来在山间静修的时候,自己抄录《大学》旧本来读,结合自己心性水平的提高和对“道”精微之处的深入,感觉到朱熹先生关于“格物”的说法是不对的。但是对“物”还是没有完全弄清楚,怀疑阳明先生的“以意之所在为物”的说法中“物”字还没有说清楚。
阳明心学学习圈子里,有些没有实修过的人认为学习《传习录》要先搞懂《大学》《中庸》等等,否则学不会《传习录》,这样的说法是不对的。《大学》《中庸》大家平常要拿过来读一读,读的时候有很多东西看不懂很正常,刚开始读这类书都这样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先不求甚解的熟读,有个大致的轮廓和印象,对以后的学习是非常有帮助的。如果刚开始就想每句话都弄懂,实际效果并不好,会欲速不达。
老刘在学习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某句或者某个词看的时候根本就不懂,过一段时间的某一天突然就懂了。这是因为随着自己水平的提高,到达境界了,突然就会有所突破。
陈九川乙卯年从京城到洪都再次见到阳明先生,洪都就是今天的南昌。当时阳明先生正忙着处理宸濠之乱的事情,军事民政都要管,事情特别多,对一般人来说,这个时候即便全力以赴,时间也是不够用的。但阳明先生这个时候心性水准已经非常高了,应对治世的事情游刃有余,还有足够精力来兼顾其他的事情,比如抽空给陈九川讲解心学。我们普通人则是每天疲于奔命,工作上一摊子事,家里又是一摊子事儿,还有其他林林总总杂七杂八,从早上一睁眼一直忙到半夜,精气神耗得特别厉害,人累的不行。到达阳明先生的境界,真正做到合道而行的时候,人就没有这种疲于奔命的感觉了,每天心是轻松平和,拥有坦坦荡荡幸福感的,这就是圣人之乐。
见面之后,阳明先生问陈九川:“这些年不见,功夫进展如何?”
陈九川回答说:“我把学习进境情况和修身体会简单说一下,这几年在实修中,切身体会到‘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我按照《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的顺序推演,从‘平天下’开始一环扣一环的往回推,推到‘诚意’这个地方,再就推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就非常疑惑,为什么在‘诚意’前面又有一个‘格物致知’的功夫?随着实修功夫的进展和水平的提高,感觉‘意’的诚和伪必须先知觉到了才行,‘意’的诚伪都不清楚就谈不上真正“诚意”了,颜回说‘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可以为证,于是我对‘致知’和‘诚意’之间的关系就豁然开朗,再没有什么疑问了。”
“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出自《周易·系辞下》,原文是“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意思是孔子说:“颜回这个人,我推测他的心性水平应该很高,对‘道心惟微’的精微之处有足够造诣,不善之处,即使是非常细微的地方他也可以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只要知道是不善,他就不会再去做,能做到不贰过。”
陈九川接着说:“我对‘致知’和‘格物’之间的关系有些模糊不清。我想凭借心的虚灵不昧应该会很清楚意之善恶吧?只是‘良知’有时候会被物欲遮蔽,‘格物’就是去掉物欲对心体的遮蔽,这样才能做到像颜回一样,对善恶都能纤毫毕现。
这个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把功夫的次序弄颠倒,使‘诚意’的功夫脱节了。后来我问希颜,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说得极好。’我又问‘为何是诚意的功夫?’希颜让我再仔细体察看看。但我终究未能领会,请先生指点。”
阳明先生回答说,可惜啊可惜,这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其实你提到颜回这句话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说清楚了,只是这层窗户纸没捅破而已。你要明白,其实身、心、意、知、物是一回事,只要把这个事情想清楚了,就全部通透了。
陈九川没有转过这个弯子,更加狐疑了,“物”明明是外面的事,怎么会和身、心、意、知是一个东西呢?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阳明先生说,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四肢放在一起就是身体,这是我们能通过“视听言动”感知世界的器官。但仅仅有这些感知器官是不能完成感知世界这件事的。就像电脑上用的摄像头,必须要把采集到的影像信号传输到电脑系统,对电脑系统才是有意义,单独的一个摄像头是没任何意义的。我们的感官离开心的主宰,就像一个孤零零的摄像头,是没任何意义的。人如果没有心的主宰,就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各种感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心能看见,心能听见,心能嗅到,心能触摸到世界等等,都是要依靠这些感官的;同时心也必须依托耳目口鼻和四肢,才能把视听言动发出去。从这个角度,心和身之间互相依存的关系就很容易理解了。
“身”是从能摸得着看得见的物质存在性角度来说的;“心”是从能主宰“身”的视听言动的角度来说的;“意”是从心的一涌动指向的具体事情来说的;“物”是从“意”具体指向的角度来说的。“意”和“物”是成双成对出现的,没有悬空的“意”,有“意”必定有个对应的“物”存在。
实修的时候,要想“诚意”就必须找到这个“意”对应的“物(事)”,在这个“物”上做“格物”的功夫,存养良知,格去私欲,让心始终循天理而行。此时,这个“物(事)”上的良知就被“致”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陈九川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几年来的疑问一瞬间冰消雪融。
陈九川告诉阳明先生说,他听闻甘泉先生之前讲学一直用是《大学》新本,也就是朱熹先生改过的的版本,现在也开始用《大学》古本,也就是《原本大学》了。并且说“格物”就是“造道”,又说“穷理”的“穷”字和“穷其巢穴”的“穷”字是一个意思,要亲力亲为才可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陈九川最后总结说,甘泉先生现在讲的学问和您的越来越接近了。
阳明先生说,甘泉先生在实修上是真实用功的,随着体认的深入,学问水平的提高,讲的学问转过来也是很正常的。当年我对他说“亲民”这个字其实不用改,他不信,现在自己的学问高度上去了,自然就琢磨清楚了,也就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甘泉先生现在讲“格物”也是很贴近我所讲的意思,儒家心法只有一条路,他的转变并不奇怪。只是他讲学问功夫的时候,把“物”字转换成“理”字来解,是没有多大必要的,直接按照“物”字讲就可以了。
关于朱熹改动《大学》原文这段公案,南怀瑾先生的《原本大学微言》说的比较详细,感兴趣的同道可以找来看一下。
后来有人问陈九川是否已经搞清楚“物”的意思,陈九川回答说,我已经搞懂了,“物”是心内的事,不在外面的。《中庸》中说“不诚无物”,程颐先生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等,说明“物”字是古人的常用字。对于陈九川的回答,阳明先生是表示认同的。
阳明心学中,“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也就是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具体展开。将“诚意”沿着“格物致知”展开,是突出了“意”和“物”是成对的关系,“意”必须要和具体“物(事)”相结合,这样做功夫就自然而然的落实到“事上磨”了。心中意念发起之处就是“格物致知”功夫的具体着手处,做功夫的入手之处就更加明确可行。
儒家修身,“格致诚正”是功夫顺序,“诚意”是重要性排序。从功夫顺序说,“格物”为下手处;从重要性排序来说,“诚意”排第一。打个比方,盖房子要有承重梁。承重梁的设计和位置是整个房体中最重要最关键部分,从重要性排序来讲,承重梁应该是最重要的。但在盖房子的顺序上,承重梁应该不会放在第一。“诚意”是承重梁,“格物”则为起盖房子的第一块砖。
强调“格物致知”而不是强调“诚意”的现实意义就是做功夫的目标更加明确化。这点对初学者的意义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