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其实本文是纪念一个历史人物的,但当一个普通的改编的神话故事看也就可以了。


        一轮红日悬于东海之畔,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样子,却再也见不到那只鸟儿徘徊于它的余晖中了。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神话,估计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罢。我能做的,只有在这片它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向你细数它的过去了吧。

        它要做的事,不仅仅是复仇,向大海复仇而已。它扔向海涛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树枝,都在无声地诉着它的一点点没有办法达成的,野心勃勃的愿望:愿再也没有人会像它这样,被这无情冷面的东海吞噬。

        但这样的任务又怎能完成?我深表怀疑。看着海浪嘲笑也似地吞没那些小小的物件,我默默地驾起只小船,去海中收回我平时捕鱼的渔网。

        我把船在海中多靠了一会儿,它便在浪中现出身形来,向我大叫,让我快些回去。我慢慢地摇起船来,看着它在船上停靠歇息了一小阵,再起身向天边飞去时,我方才用力地将船摇过波涛,摇回我所居住的地方。它一身黑白如给自己戴丧的翎羽,在风中微颤。它奋力奔赴天边的背影,如一支黑与白,光与影谱成的奏鸣曲,凝然于夕阳的余晖之中。那黑与白的身影足以撼动任何人的心。

        它在那时拥有无限的生命,这或许也是它唯一能和东海抗争的东西了。沧海桑田,也许有那么一天,它终于会得胜归来,站在已桑梓成林的土地上,高傲地挥舞自己的翅膀,像个凯旋的将军。我也有些期待那场面,可惜我也许活不到那么久那么久以后。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摇着我的船,让它休息一会儿,再目送它离去,送上自己的一份祝福罢了。

        那日那时,海面风急浪高。我略有些担心,它应该会没事儿吧?风和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一下下重拍在我们的小房子上。它却在这种天气里来找我了。

        有渔民落水了。

        我匆匆奔走在风暴里,挨家挨户叫人,终是聚了不少人,闯入风里雨里浪里,由它引着方向。我们在风与浪中东倒西歪,它却迎着风,翩然翻飞。黑白鲜明的身影在风雨中有若指明方向的星。我想这身影,大概也会让那只多年以后的海燕自叹不如罢。它也远比那叽叽喳喳的海燕要沉默的多了。这沉默却又如对某些的响亮的嘲笑。

        我们捞起了那个落水的人。他清醒过来,谢过众人,又向它咚一声跪倒谢恩。而它只留下了一个远去的背影。从此以后,众人几乎要把它奉为救命的神灵。我笑了笑,深知,它自没有那样高高在上。

        它不曾理会众人的顶礼膜拜,依旧孤身搏击沧海,于每一天。晨钟暮鼓,它已然化身为山海间最牵人心魄的风景。我每日出海,都能遥遥地望见它。

        也并非未曾设想,若海真为平地,则吾一渔人,靠海吃饭的种,将何去何从。自小生活于海边,我熟习东海的一切。若其化为陆地,则鱼虾去焉。但我又是并不惧怕的。我年少远游,涉足平原,那儿的人们耕织于井田阡陌,方圆百里,鸡犬相闻。我也是在那儿,学到了耕作之术。只是换个大环境,天无绝人之路。我深信,沧海变桑田,我们依然会安居乐业。

        不知经过多久,于某日,我忽而惊觉,竟有多天未见到它了。不知它是否安好?我心中隐隐有些不详之感,从心里的某一个角落里,蔓延开来。如是者多日。

        几天后,我将渔网铺开在沙滩上,顶着炎炎的日头。忽闻飞鸟振翅之声。惊而抬头,刺目的日光中划过一道黑影。它停落于我面前。它的羽毛有些凌乱,蓬松而起。一副受惊之态,站立不安。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

        但我把它请回了家,给了它一些食物和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它没有动,依然看着我。我也并没有向它打听。就这样到了第二天。

        它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它被父亲召回,并被臭骂一顿。它说话停顿很多,讲得很慢,声音里没有生机活力。它的父亲责备它不该干出这种事来,它辩驳说自己是为的也是其他人!但这么干确然违了天道人意。东海诸神与南海之神自觉受了冒犯,火气难平,找到了它的父亲。它看着父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在家受了家诫,它又离了家。

        这时的我坐在自家门槛上,静静地呆望着暮色笼罩的东海。旁边站着它,讲完最后一句,恰逢夕阳入海,天地间便似永久地陷入了黑色的沉寂之中。两相无言,情不足以言表。

        这几天,它一下子就清闲了下来,一下子就消沉了下去。它每天清晨而起,徘徊于东海之上,一圈又一圈,也不啼叫,也没有其他动作,仅仅在不停地飞翔着。我只能担心地看着它。它夜宿于沙洲之上,又往往难以入眠。惊起却回头,我没有任何能帮到它的。

        它似乎就要这样被人遗忘在风尘之中了。虽然,偶有那么几天,它依旧会在大风大浪中寻觅。落水的人少了。它每每外出,每每一无所获。向海讨生活的人们,都只相信自己的,他们平时哪会在这种天外出呢。它来来回回,终于被闲置了下来一般,空手而出,空手而归。在接下来的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日子里,它将如何打发每一天呢?我坐在自己的小破船里,不停地重复着那无聊的活计,边做边想着这些闲事。然后,收工,回家。

        我可能真的不该管这么多的。回想那个时候,我若不掺和那事,现在也会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了罢?若是,若是……算了,没那么多“若是”,就算时光倒流,我也会做出一样的事儿来吧。

        那头我将小船停泊在港口,这只听得村庄那边一片的喧嚣,竟然盖住了海浪的声音。我赶紧往回跑。发生了什么?我竟感到了惶恐。

        未到村口,只听得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村里人一个个都像绿了眼的饿狼。这一日间,发生了什么?我彻底懵住了。

        “有人要断了我们的生路!”

        “有人要填了这海!要埋了我们的村子!”

        “那吃人的野兽要屠村了!”

        …………

        啊……这什么玩意儿……?我更懵了。

        他们高举火把,手执利器,成群结队。人群像一只盘踞于村中的饕餮凶兽,将要吞噬近前的每一个人。我感到了一阵滚烫的火一样的热浪向我排山倒海而来。

        我真是昏了头,在人群边找到一个熟人,一把抓住便问他,那不是你们的“保护神”吗?怎么会……?他猛地甩掉我的手:“那是它骗人的伎俩!”

        我的手像被火炭给烫到了,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是我想傻了一样呆立在那里,看着他将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瞪向了我。而那一干人等,在他的吼声中,也都看向了我……他们的眼睛都是那么那么的红,里面是能将人顷刻华为灰烬、挫骨扬灰的狠戾。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再看到他们,再和他们有任何的接触……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逃开去了的。总之,我绕道回到了我的家,这里偏僻,黑灯瞎火,在淡淡海雾里像个鬼窟一般。我冲进家里,“嘭”地甩上门,插上闩,搬来东西顶上,然后,瘫坐下来。

        屋里有东西在动,我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定睛看去,却是也在瑟瑟发抖的它。我在黑暗中与它对视,四周是死寂,遥远的天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我默然无言,它也就这么看着我。从它的眼神里,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东海海神干的。这厮向来以正神大王自居,他操控着这整个区域,专横跋扈。就算是陆上的事,他也会通过操控渔民这些傀儡来横加干涉,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确是这里的“山大王”。人至贱则无敌,连天帝都拿他没辙。而他想彻底地置它于死地,那就一定会找到躲藏的它,我若窝藏了它……

        我的头脑飞快地转着,外面的声音在逐渐地逼近……我的头像发烧了一般,又热又晕。

        干脆跑掉算了。跑到他们去不了的地方。我腾地一下跳起来,跑去拉后门。它大叫着制止了我。我有些恼火起来了。它连忙解释,它早就在外面试过了,这个村子,是根本飞不出去的!就像中了鬼打墙一般。

        我倒抽一凉气。我又看向了它——我想要活命,就只有把它撵出去了。

        那令人恐惧无比的喊叫声已然临来我家门口了,也向着我的头脑深处钻去。我没有时间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了它就往后屋跑,把它放到我的床底下,又推倒柜子把缝隙挡得个严实。我再回转身,回到外屋,扛起桌子板凳,全堆到大门口。最后把一个柜子抵在后门上。做完了这一切,我已是汗如雨下,颇有些疲累了。但我还要去前门那儿。没工夫去对它感到抱歉了。

        听声音,我和人群几乎是同时到达前门的。中间只有一扇破门板和一堆破烂物什。他们在砸门。我的背用力抵在桌子上,桌子抵在门上。我能感到那一下一下的重击。真该死啊!我本来该把它扔出去的啊!要了命了。可我也不想变成那红颜怪物啊!他娘的!该死的海王八!

        在我的骂声中,这一夜稀里糊涂又奇迹地撑过去了。第二天,我瞪着布满了红血丝的眼,踩在桌上,巴望外头。街上静悄悄的,一如每一个安静的清晨,只有一些薄薄的海雾,在太阳未完全升起时,还徘徊在小街上。我家门口一片狼藉。我还是不敢出去。等到了大白天,外面热闹起来,与以往的清晨无甚差别。但我打定主意不出去了。

        我没心去管那叫得很响的肚子,到了里屋,推开柜子箱子,看到它还在床底下。我放心了。

        让它出来,它又不出来。我心里想着,估计是被吓到了吧。正要去找些吃的,忽听得它无精打采地道,你……可以出去了,外面安全了。赶紧走吧,赶紧离开这里……也谢谢你……

        我不信。那王八犊子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它沉默了。我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

        是的,又是它的父亲。他又妥协了。它……只剩下一只鸟能拥有的几年余生了。

        我抄起一只杯子摔在地上。很响很扎耳的一声,它裂了,碎了一地。我低着头坐在那里,想骂,又像被堵住了一样骂不出来。实在找不到骂人的词儿了。空气又凝住了,像胶一样。我胸闷气短,有种要被憋死的感觉。

        太阳已经升到了当空,我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我的东西。东西根本没多少,我却收拾了一个下午再带了第二天上午。前门依旧被我用东西堵着。

        最后,我拎起我的铺盖卷儿和其他一些东西来到了后门口。它跟在我身后。我回头,最后看了眼这间经年老屋,扔下几块带火的木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估计出海去了。只听得身后是木头在火中的爆裂声。火的光,亮过了阴霾里的阳光,在我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晃来晃去的。这样我踩着我的影子离开了那个曾被我叫做故乡的地方。它跟着我一道。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一直在路上。我也是看着它美丽的翎羽一根根地掉落,我听着死神的叩门声。

        那天我席地而眠,梦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青年向我道别,一脸疲态。我只能祝他一路走好,因为我跟不上了他远去的身影。梦醒时分,它不见了。我猜它又回东海了罢……

        我的回忆也就到此为止了。感谢你带我回到这儿,听我叨叨完这一切。最后,再麻烦你一件事,把我的这些骨殖,安置在临海的那座山脚下吧。

        也不要相信当地渔民的“传说”。

        谢谢你。

你可能感兴趣的:(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