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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死过,现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远远,并且拿着死亡和阴间的钥匙。
《圣经*新约*启示录1:18 》
丢了工作已三百二十天,本就没有攒钱的习惯,新工作也无法再去找,医大那个该死的老头专家说,小伙子,你现在要赶快住院治疗,不能再拖了,去交费吧……
你一个人漂泊在异乡,爬虫般艰辛打拼,如今要变成乞丐了,只好节省再节省,哪里还有治病的钱;对遥远乡村的父母只能报喜不报忧。
路边摊买块玉米馍馍,干嚼着,比药还难吃。最近,一天三个饼类食物,一瓶矿泉水,你活着,活着,还活着,但不存在感越来越真实。之前你有位女友,笑起来像郑多彬,小甜心,暖棉袄,知道你的状况后和你坚持了两月,便无影无踪。你理解她,她也是个打工的穷女孩,爬虫般过日子,她不能因为你被毁灭。可你有时候也会咬牙切齿恨她一阵,记起《哈姆雷特》里那句名言,大声诵出:软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十二月的风冷漠犹如记忆里的痛苦迎接你。你走在其中,在思绪的泥淖里彷徨不定。
夜色显出迷离面容,雨下起来了,一滴滴坠在心间。街道上人影寥落,霓虹灯昏黄得仿佛一个个梦魇。
你转到飞鸟胡同,身上水淋淋,打着寒战进了胡同里一座小院。
一个打伞的邻人和你擦肩,你认出她,她没看你,匆匆而去。
在小院的地下室你的房间,你没有脱下湿衣服便钻进被窝,拉灭灯,八平米的陋室散发着漆黑贫困的霉味。失业,疾病,潦倒,无望,将你格式化。
你想你快要发烧了,然后,进入悠长的谵妄,你将死掉,今夜会彻底结束,缩进墓穴,是条臭虫。
浮在黑暗里微弱的眼睛,是她,明亮,幽怨,少女的眸子。
她潜入你意识,一幅画,飘荡到你的两腿之间。从下面到上面,由表入里。最后在你的额头深处。
不停地咳嗽,睡着,喉管有血上涌,少女对你说,我是死神,跟我亲密,我叫你死,带你去地下游乐场。
于是你把精神与肉体同时交给她。
外面雨夹雪,一只白猫在公园长椅上蹲坐,旁边站着它的女主人,打着缀满紫罗兰的花伞。她沉思,银灰色羽绒服在路灯下显出朦胧。
她也许是等一个男人。凌晨两点,周围变得孤立而险峻。她的容颜隐没于伞下的阴影,齐耳短发,耳垂吊着红宝石鲜艳耳环,如两颗血珠。
姑且认为她来自冥界,你要靠上去,站到她后边,先让那只猫望见你。
你想,从后面对她一声咆哮,随之抱住她,这雨夜相会何等神秘,快慰。你伸手时猫叫了,她扭过脸,面目是骷髅,白森森定格进你眼中。对她笑一笑,然后有点恐惧,听她说,你不怕我吗?
你去摸她的骷髅脸,鼓足勇气,紧接着平下心,你说,这似乎很假,这不是你的真实相貌。
摸到冷滑的骨头,也许这也是她的面皮。你说,你在等我吧。
不等她回答,你接着说,我本来在睡觉,我估摸长睡不醒,我就等于自杀了,我很想自杀呢。但不料却在这儿发现了你。你跟我梦见的死神似乎很像。
她嫣然一笑,骷髅的面孔也能如此羞怯地笑。然后她来拽你……你们搂在一起,立刻就没了衣服……猫跳开,你将她放到冰凉湿漉漉的长椅上,她完全裸体,一副骨架呈现。你居然无比亢奋,想,她是一个隐身的美女,与她亲密接触后,她将恢复原型。
她呻吟,雨夹雪没了,夜空闪出几粒寒星,公园沉寂似荒原,到处都是你们的亲密声的回音……
一场中式婚礼,新娘猫在轿子里,她仿佛真的就是一只忐忑不安的猫,红色嫁衣笼罩她,她烦恼,欲挣脱这红色喜庆。
她撕扯红色衣领,解开,鼓胀的两块,呼吸释放,它们早想出来,如今蹦到她的膝盖上,对她说,不要让那个胖子糟蹋你!
它们恶狠狠地说,不要让他的臭嘴咬我们,如果你不听,我们就要离开你。
新娘掀掉红盖头,把它们抓起放回怀中,轻声说,你们别胡闹。我跑不掉的。我也不想跑。到时候洞房里我会杀了那胖子,然后自杀。
她说着骄傲起来,似乎她杀人和自杀全不是悲剧,而是喜剧。
她被抬到一座大宅内,陈旧阴暗的氛围弥漫于亭台楼阁间。
进到卧室,雕花大床上躺着年过四十的新郎,胖得如一个圆球,他冷冷地说,你自己把盖头揭了吧。
他接着又说,你看上去还不错,有几分姿色,可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你啊,什么也做不了。你就睡在我旁边,跟我说说话。
她说,你骗我,你们有钱人就爱捉弄人。你啊,可以坐起来,是不是?
新郎说,我根本不能动,难道他们事先没告诉你吗?
新娘扑哧一笑,说,那我来帮你!
她掀开镶了双喜的大红被,费力将他朝床下拖。
他硬邦邦落在地板上,乳白色睡袍被她扯得稀烂,他的肥肉全暴露出。
揪着他的一只耳朵,她恶毒命令他站起来。
他只是漠然地笑,重复着一句话,你这个傻婆娘,我瘫了,你不知道我起不来的吗!
她恼了,一脚踏在他的肉饼似的老脸上,她拼命踩,他就拼命笑,好像这样他很受用。
他的五官塌陷,大脑袋如放了气的皮球扁下去。
最后洞房变得特别安静了,他的头没了,印在地板里,仿佛一团污垢。用床上的枕巾一擦立刻便消失。
她把无头新郎塞到床下,然后麻利地脱光,熄了灯,一丝不挂钻入床上的被子里。
在黑暗间,她屏息,不在喘气,她要自己把自己憋死。
冬至过了是圣诞节。
你牵着骷髅的手,后边尾随着那只白猫,在热闹的街上穿行。
在凛冽的风中,微弱的阳光洒下,午后喧嚣覆盖了你们;骷髅戴上长檐帽,缠了厚厚的围巾,将脸遮严实,露出两只诡异的眼。她的蓝色长大衣勾勒她高挑的身段,男人们时不时朝她瞥眼。
你想偷笑,暗说,你们瞧吧,可是你们哪里晓得她脱光了的形象,会把你们吓个半死。
你又想,可我不怕,我同她相亲相爱。
你们进了一家店,她要买一幅皮手套,她选着,说,你也买一双吧。
你笑笑,说,我从不戴那玩意儿。
她执意要给你买,你说,那我要一双露指头的吧。
你带上了她给你挑的那双灰色牛皮手套,指头从顶部钻出,你仔细看十根指尖,觉得它们错落有致。只是指甲有些长,里边积不少污垢。你想到把它们刮干净,指甲修剪修剪,你的手就更漂亮了,像女人的手。
你忽然又想,戴着手套卡住她脖颈,很用力,会掰断她颈骨,若是亲密时,你将愈加亢奋……倘若她的头骨被你掰了下来,那你就将她黑亮的发剃掉,把头骨洗得干干净净,放到玻璃容器内,用白酒泡着,密封好,过几个月后,再喝这酒,那是琼浆玉液了吧!你想着伸了伸舌头,既欢喜又恐惧。
圣诞节放气球,各色气球在灰色的黄昏中上升,一阵大风刮来,气球四散而去。
你和她望着风和气球,感觉到凌乱,猫的眼睛追逐着一只黄色的气球,那黄色上绣了一张猴子淘气的笑脸。
白猫感觉它要同那黄气球一道走,它蹦跳,朝黄气球飘的方向狂奔,结果撞在了路边的一堵围墙上……
瞬时,白猫的眼睛闪耀,月亮和星星出来了,它想到它曾做过新娘,它全身红嫁妆,叫它无比压抑,所以她不满,她要杀……杀掉新郎,再杀掉自己。它为什么要杀自己,现在它一时想不起来。所以它努力回忆。
之后,有一个人抱起了猫,眨眼便不见了。你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白猫。
你说,它能自己回来吧?
她不言语,在猫碰撞的围墙下查看,捡到墙根下的一只小木棍,然后郑重地说,就是这个了。我们的乐趣找到了。
她让你看那根枯骨似的小木棍,她心满意足,说,失去那只白猫却找到了幸福,太值了!
你茫然,怀疑自己的眼睛,你想,这小棍和幸福有何关系,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她是不是因为丢了猫,脑袋一时糊涂了。
回她家,家在白色的房子里,房外院坝上竖起一个红通通的铁十字,你们回来了,不再想白猫的存在,让它去它想去的世界吧。
你见到红十字上有红水珠滴下,你想,那是血还是油漆?
你想把红十字从土里拔走,扔掉,有这么个玩意儿真让你感到碍眼。可她迫不及待拉你进了屋,她抖着小木棍,宣称要给你看看幸福,幸福在木棍的周围,用手使劲甩它,幸福犹如灰尘般洒落。
她得意地嚷道,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暗笑,想,狗屁!傻婆娘,你就做梦吧!
你夺过小木棍,一下将它掰成两节,她惊得说不出话,你对她佯装严肃,说,咱一人一根,都幸福了呀。
你是嘲弄她,她突然对你喊,你这个狗杂种,她抢过掰断的小木棍,心疼地把它们抓紧。然后她在房子里翻箱倒柜找520胶水。
她要将它们粘好。你想,她蠢到家了。
你朝屋外走,听见她仍在骂你,你懒得搭理她。你走到院中红十字前,向它踢了一脚,你以为它立时会倒下,结果它纹丝不动。
你想,它可真够强硬的啊!
最后你找来铁铲才将它从地里弄出。你拖着那金属制成的红十字到路边垃圾桶前,发现塞不进去,便把它搁在桶边。
你回去后将插红十字的地方用土填平,你琢磨,是否可以在这儿种上一棵丁香树,丁香树长成后让光秃秃的院坝有几分田园诗意。
晚上真的要下纯雪吗?不是雨夹雪,窗外仿佛有个声音在嘀咕,你想,不下纯雪,难道会下纯血吗?
如果那样圣诞节的寒夜何等奇幻,你将无须解释的宣称,这是死亡之夜。
所有的人全死了,他们身体中的鲜血汇流上天,然后再均匀地分布,进而有节奏落下来,好似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贯穿天地。
血、红色、十字架,你想到这些,你觉得你快意,但你今天却把一个红十字扔掉了,你想你为什么觉得它不好看,因为……
你想不出,只一刹那,你讨厌它,但现在不讨厌了,你想把它找回,马上又放弃了这念头;你想,这又何苦呢。
白猫骑在红十字上,对红十字发号施令,你忽然这样觉得,你想,它们一起飘起,晚上纷纷雪花间它们飞去另一个城市,或者另一个时空。白猫对红十字说,我们应该变小,变得如细菌那么小,谁也别想用肉眼看见我们。
白猫又说,我们要去天涯海角的天涯海角,也就是最远最远的一个地方。
它想不出那地方到底是什么样,或者应该是什么样,她就那么傻乎乎的想,结果,哈哈……
你想,最终它们落到了城西郊区的垃圾场中,被垃圾掩埋了。这太有意思了!
你想,多么妙的恶作剧。它们向往美丽,但最后还是必须以垃圾为伍。
十二月要过去了,新的一年将至。你对骷髅女说,我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呢?你不是死神吗?你的目的不是要带我到地下去吗?
她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死神呀。我只是一个死去但仍觉得自己活着,并真的能感觉到生命的普通女性。你可别想歪了。你想死很简单,怎么都可以做到。要不,哈哈,我帮帮你!
她做了一个卡你脖子的动作,然后,接着说,我力气很大,不到三分钟,我就能叫你窒息而亡。以前我干过这种事。我啊,卡死了我的父亲,他喝酒打我,最后还想侮辱我,我恨死他了,你说我该不该这样做,他说我和妈妈一样都是婊子,他那样对我是天经地义。 我啊,一点不后悔,我还对法官说,如果还有这样的父亲,我仍要杀掉。
你说,最后呢?你被枪毙了?
她说,没有。法官很同情我。我被判了二十年,在服刑的第五个年头我用钢笔尖划了腕,我以为我不会死,但睡了一晚醒来,我的血流干了。床上全是红色,连墙壁上也红了一大片,好多囚犯来看我,狱警们将我抬走。他们都说太可惜了,说我还很漂亮。哈哈……我想,我死后也很漂亮,他们才这样惋惜。可我很乐意去死,不后悔,我自己决定了我的生命。
人的生是无法预料,但人的死可以自己掌控,但又有几个能自己握住这份权利呢?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会苟活,我会自己了结自己,我要履行这份权利。
你说,你是劝我也行这天生的自裁权吗?我好像是听出了这意思。
她说,别拿你的死跟我扯,不相干;我只是说我自己,死是个人的事,只属于他个人。
你想,她死了,只是失去了皮肉,而你呢,也会有她这样的运气吗?
你说,那么能保证,我死了和你一样吗?或者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死,你除了没有皮肉,几乎和常人无异,我也想如你这般死掉啊,好像变成了不朽!
她默然了,觉得你在恭维她,关于不朽的死亡终究是个笑话,她怎么会相信她是不朽的死呢。她想,除了上帝,这世界谁都逃不了最终朽坏的命运,她没死的骨头有朝一日也会朽坏……
她拿出粘好的小木棍,朝屋外望了两眼,窗玻璃上的雪花在融化,有月光,有她想象的上帝趴在玻璃上,无形的上帝仿佛她能看见。上帝是一根小木棍,同她手中拿的小木棍几乎一模一样。
她将手里的小木棍的一头放到嘴里,紧紧含住,舌上立时有了酥麻的感觉。
你怏怏地说,那很脏,你不知道吗?
她抽出小木掍,说,我知道啊,知道幸福要在我口中。
你苦笑,说,你真特别,干脆你把它吃了吧。
你想不通,幸福到底与那根木棍有何干系,你想,或者你还是个凡胎,理解不了一个骨头女的认知。
接着你不知不觉开始注意那根木棍,它有些发灰,像松木枝条,粗糙而略微弯曲。你突然认真地对她说,给我也品尝一下。
她说,你不会再将它折断吧?
你使劲摇摇头。说,我想试一下你那幸福。
她将小木棍递给你,你将它含过的那一端放进口中,就着她残留的唾液,努力体验幸福的感觉。
什么也不曾有啊,你想,或者你还不曾到那个境界,或者根本就是她故弄玄虚的欺骗。
后来,她指导你,说,你试着进入小木棍里,你的心得先进入,慢慢领会,和它融为一体。
你按照她说的那样做,含紧小木棍,闭目遐思,你想,你吞下了小木棍,不对,应该是它吞下了你……
它虽然那么小,但它还是在你的想象中把你吞了进去;进去后,你看到了紫色的云雾,其间若隐若现的红日,似乎像一张猫脸。猫脸似的日头,吐出娇小的舌,仿佛在冲你说什么。脚下的青草地沾满露水,在紫霭里行走,耳边萦绕潺潺水流声,她的嗓音清晰地传过来,感觉到幸福了吗?……
你踩在了一条河上,结冰的河立时松动,草地消散了,红日发出咯咯的笑,它让你满意,你一下子变得冰凉而透彻。
你没沉到河中,你看到的是,她站在你的对面,你们踏在缓缓流淌起的河面,她慢慢地发生变化,生出了血肉和肌肤。很快她不再是骷髅,而成了一个漂亮女子。她的面孔不再狰狞,她变得非常美,美得叫你心花怒放。
你抓住她的鲜鲜玉手,感觉着她的美,你将她拉过来,想抱住她,你想,哎呀,就这样获得了一个大美人,这就是小木棍里藏着的幸福吗?
你把她放倒在流淌的河面上亲密,你觉得进入她身体时,幸福如大山一般朝你压下,你既感到欢喜又沉重。一直这样,永远没有停止的可能,后来便觉得这哪里是幸福,简直是灾难。
时间在一点一点凝固,你与她,就在所谓的幸福里变成极度厌倦,你欲摆脱,却难以做到。
你说,我要停止!停!
她在你身下回答,加速,加速,加速……
时间终于没有了,只有你们机械地动作。你想到了“西西福斯”推石头上山的故事,推至山顶大石又滚下山,然后再下去继续推……周而复始,无穷无止,达到乏味和悲剧性的极致。
你终于领悟,那小木棍代表你膨胀的心,给了你幸福,无尽的永动机,看不到结束的终点。
你拼命想从小木棍中跳出,你的意念转移,从她身上滚下来,但无济于事,你的永恒在此,你和她构成了你们不变的世界,上天要告诉你的是:她是完美的,你是幸福的,你们将快乐而不朽……但现在,这幸福成了无药可救的永恒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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