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头

             

老郑头喜欢背着手,走在村头的河谷边,他一边走一边眼睛骨碌碌的往地上转,似乎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有的时候运气好也能捡到一颗大枣,他清楚这个道平时张家运货都往这边走,这条路颠簸,总能掉点什么东西下来,每每他捡到枣啊花生,那嘴就像裂缝一般,无意识的张开,然后发出“嘿”这样的轻笑声,他拿着花生,用指尖里有黑黑污垢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的搓动着花生的表皮,另一只手神圣的接着那花生表皮的飞絮,然后把花生粒装进胸前的兜里,接着先是吸花生表皮,有一些吸不起来贴在掌心,他就伸出湿漉漉的大舌头,把手上的花生皮舔的一干二净,舔完之后,砸吧着嘴,把双手拍打干净,接着又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在河坝上。


那个时候的老郑头,一回到家,看见小墩子立刻就把他叫到身前,笑眯眯的看着他,然后把自己胸口口袋里的花生一五一十的都掏出来,小墩子也不说声啥,立刻把花生一股脑塞到嘴里,然后转身又跑去玩乐。


老郑头除了对小墩子好,对别人那是想尽办法占便宜,当年老郑头还年轻的时候,没少为了占便宜坑蒙拐骗,之前有一年春天,他把别人一家老小的救命钱收了,卖给他们家一头病牛,全家都等着那头牛干农活呢,买过去没多久,牛就一命呜呼了,把他们的女主人气的是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大家去找他讲理,只见他咧着嘴,脸上干枯的皱子像沼泽地里一层层的涟漪,“妈的,我卖出的就是好的,这个牛可能就是当天晚上得病的呢,你怎么能赖我头上。”从此他的恶名远扬,村里人都离他远远的。



按理说老郑头家里不应该那么贫穷,早年间也是有几亩地,但是由于老郑头的父亲贪于赌博,把家里本来就贫瘠的地,房子都赔进去,到了老郑头这代,就只剩破败的两亩田地,和两间破屋,家里由于贫穷导致村里没有哪个姑娘要愿意嫁给他。


就这样到了四十好几的时候,村里庙前突然出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地上哇哇大哭,也不是知道是那个姑娘生了之后不要的,什么纸片也没写,什么东西也没有留,老郑头锄完地路过,看见人群围着看,挤进去一看,一大胖小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生的是肥头大耳珠圆玉润,他顿时觉得,这就是上天为了老郑家不断后送给他老郑头的。


老郑头给他取名叫墩子,希望他能长得敦敦实实,小墩子也不负希望,长大之后,的确长得福气熏天,心宽体胖,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颤颤巍巍,像是一座山往前压了过来,而老郑头面黄肌瘦,骨瘦如材,常年锄地插秧,脊椎严重变形,整个人像一把弓似的绷成一团,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墩子把老郑头的营养全部吸走了一般似的,看起来十分滑稽,路过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像老郑头扔石头嘲笑,“骷颅山下老郑头,穷的身上没骨头,养个儿子肥墩墩,吃起食来似母猪。”


每每听到这样的打油诗,老郑头都气的吐血,他瞪大着眼睛,眼睛似乎要凸出来,里面血丝蔓布,红彤彤的看着甚是吓人,他拿着锄头跑上去在空气中挥打,“你们这些畜生养的小兔崽子。”把小孩子吓得惊叫连连,尖叫着跑开,墩子在一旁低着头,喃喃低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摸出一个枣来,偷偷嚼着。


差不多到了墩子十六七岁的时候,老郑头就让同村人叫带着墩子出门打工,他听说城里面赚钱容易,虽说舍不得墩子,但是让墩子一直在家呆着也不是什么办法。


墩子走后,老郑头就变成了一个人在农村的小道上走,有时他背着锄头,有时他背着手,不变的是他依旧眼睛聚精会神的盯着地面上捡花生和果子,不放过一个漏网之鱼。


闲暇时他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和路过的人侃大山,“你知不知道我那儿子墩子可争气了,现在在城里面赚大钱呢,过段时间赚了大钱就把我接过去享福了,到时候天天大鱼大肉呢。”路过的人也没有多少人搭理他,有的人听了也会戏谑几句“老郑头,恐怕墩子没空给你吃吧,他那体型他自己都吃不够呢。”


老郑头听了,直接站起来把自己手旁边的扁担往那人身上砸去,目眦尽裂“你知道个屁,你屁什么都不知道,哪有你这样天天在旁边说闲话的”说完,立刻回房间,把自己的大门给紧紧关住。


没有小墩子的日子,老郑头对自己省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平时不点蜡烛,晚上一抹黑,就盖着被子睡觉,每天就喝粥吃咸菜,自己插秧种玉米的钱全部省下来,嘴上喃喃着给墩子娶媳妇用,每天烈日之下,他一个瘦小的老头,背着一捆捆的柴,艰难行走,就为了换几个柴钱能攒下来。没人知道那漆黑的屋子,一个人怎么度过日日夜夜,也没人知道,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的干枯孤寂的心灵,怎么挨过这漫长岁月。


要靠近过年的时候,老郑头人立刻精神了,背着手走路的步伐也轻盈了许多,这小墩子出去一年了,虽然这一年里没有一个信,但是过年了怎么也得回家来看看吧,老郑头站在村口,等着一个个回乡的青年,等啊等啊,张家的张小伙,李家的李狗蛋,村口小卖部的王小旺,就是没有老郑家的那个像大山般压进的郑墩子。


老郑头不相信,一直等到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的风和雪格外的勇猛,压得老郑头睁不开眼,但他依旧像一块石头一般,屺立在门口的红灯笼旁,一向抠门到极致的老郑头,竟然花钱买了一个大红灯笼,挂在大门口旁,比任何一家的都要亮,似乎是想要指引着某人的到来。


李狗蛋家一家人围着炉子,吃年夜饭吃的正开心的,听见一缓慢但是又坚定的的敲门声,李狗蛋打开门,发现是老郑头站在门口,雪压得老郑头的帽檐有些破败,他眯着双眼,眼睫毛上闪烁着雪花,眼睛周围密布着长年劳累的褶子,这褶子有点像自己妈缝在裤子上的针脚,密密麻麻严谨的有些规律,被风吹的嘴有点歪斜,他大口大口呼出热气,“狗蛋,你当真没有墩子的下落?”


狗蛋有些不耐烦“郑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和墩子进城没多久,他就自己跑到另外一个厂去干活了,听说还混得挺好的,还是车间小组的组长呢。”


老郑头听了之后,笑的有点开心“诶,我就说墩子争气吧,小组组长,你说能不厉害嘛。”笑完之后的脸上划过一丝落寞,“那他今年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什么不回来的话?”


李狗蛋有丝不忍“郑叔,我之后没怎么跟他联系了,兴许应该是今年忙。郑叔你要不要来我家过年,人多热闹。”老郑头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厚厚的大衣把他压的格外的瘦小,“这孩子唉,不回来也不知道带个信。”


老郑头一个人在挂着大红灯笼的破屋子里过完年了,那大红灯笼预示着红红火火,预示着美满安康,挂在老郑头的门口似乎带着有些许的讽刺。但他还是笑呵呵的坐在门槛上,对着过路的路人喊“你知道我那胖儿子吗,他今年当上小组长了,诶呦忙的啊,都没有空回来。我说他有大本事吧,别看他闷头不说话,但他本事可大着咧。”


说多了路过的人有些不耐烦“老郑头,怎么也不见你那儿子给你寄什么东西回来啊,你就天天在那里吹。”老郑头听了为之一愣,然后低着头,支支吾吾“他忙,没时间寄,他要干大事,挣大钱呢。”不等路人继续说,立刻把身边的扁担收走,把大门紧关。


有的时候他会走在村口的大树旁,背着手,站着,一站就是一下午,路过有年轻小伙,就会问一句“看见我家墩子了吗,他是不是要回家了。”他们摇头,或者没有理他的时候,老郑头就咧着嘴笑“我家墩子可是组长呢,你们应该不认识他。”说完然后就往回走,背影被太阳光拖的老长,在斑驳的泥土路上,显得格外落寞。


时光就像是调皮的孩子拨弄着指针,一不留神,就把钟表上的指针拨弄了一圈又一圈,老郑头就这样盼啊盼啊,盼过了一个春天,又盼过了一个秋天,盼过了稻子成熟了一遍又一遍,盼过了山里花从一朵长成一片。


老郑头病倒了,他已经老的头发花白,但就算生病,他依旧还是雷打不动的上午干农活,下午砍柴,年迈生病的身体颤颤巍巍,似乎走一步都是艰难,他喃喃着,“要给我们家墩子攒娶媳妇儿钱。”然后依旧在天刚刚黑的时候熄灯睡觉,连一根蜡烛也不肯点。


邻居也有些不忍,会轮流帮忙照顾一下老郑头,邻居张大嫂每次来都忍不住叹息,“果然还是别在外面领野孩子,孩子大了就一溜烟的跑了。”老郑头立刻坐起来,瞪大着眼睛“墩子是在外面忙,以前是小组长,现在估计是厂长了吧。”说完剧烈咳嗽起来。邻居们看到此也就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叹气。


有天老郑头拖着病体又下地,终于,他倒下了,醒来时发现床边只有好心的张大嫂“你别到处乱跑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养病吧,等墩子回来了,我会告诉他你在这的。”


“钱....钱.....”老郑头拍打着床头的柜子。


“放心,这个钱我们知道是你的娶媳妇钱,等墩子回来了,我们一定给墩子。”张大嫂泛着泪光,偷偷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


老郑头似乎放下心了,但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艰难的把手举起来,指着床头的柜子“罐....子.....”


张大嫂实在忍不住了“现在这个钱不拿来治病,不知道你留给墩子有什么用!”老郑头瞪大着眼睛,嘴唇干瘪像是一直缺水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一样,他微微张开着嘴,像想说一些有些急于叮嘱的话一样,“罐....罐..... ”


“墩子不会回来的,他就是一个白眼狼”张大嫂泣不成声,她实在看不下去老郑头做的的一切“你别在等他了,你把这个钱拿去请一个大夫,好好看病吧。”


老郑头摇摇头,似乎并没有在乎张大嫂说的一切,他极力的咧开嘴,想要往外蹦几个音出来“罐罐.....罐子”话音还未落,他瞪着眼睛,断气了。


张大嫂依旧不明白老郑头的意思,她在收拾老郑头遗物的时候,在老郑头床头柜子找到左一层右一层包着的一罐东西,大家把它解开,发现只是一罐没有花生表皮的花生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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