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些个好味道

十、蘸出来的关东味儿

家乡特别地冷,每当入冬,家里有温度的地方除了奶奶的火盆,剩下的便是被窝,每天我把饭桌子捡下去,用抹布抹擦饭桌,也有人把这种方饭桌叫八仙桌。抹干净之后,连同抹布一起搬到外屋地下去,将饭桌子放在酸菜缸上,再把抹布搭挂在锅台顶上的墙钉子上,锅里是盛完菜,往锅里加的水,靠灶里的余温,在吃饭时已经将锅里的水烤热了,我利用这热水将碗筷刷洗干净,放在碗架子里。然后,我开始刷锅,这时锅里的水就改成叫泔水,我会用泔水喂猪,其实,光靠这点泔水猪也不同意,我还有储备,那就是秋天在生产队的甜菜地里捡回来的甜菜叶子,也有在白菜地里捡回的人不能吃的白菜,搁在园子的角落里,每隔几天,我就把这些冬储弄回些,用刀切碎,给猪当主食(简称猪食),每当猪接近吃饱时,为了让猪能多吃几口,我到仓房里抓几把苞米糠扬撒在猪槽子里,猪见到粮食这样的好东西,便会吃得很香,我见它们表现好,有可能再多扬一把糠,让猪吃得美一点,然后赶进猪圈,插上猪圈门子。

我再拿起筐头子,迈过墙头,进柴火栏子里,把明个一天要烧的柴火抱进屋,这点很重要,特别是在雨季,有次,下了一夜的雨,早晨,奶奶天不亮就醒,发现屋里没有柴火,老人不愿意打扰我,自己去抱柴,结果摔倒在墙外,弄得很狼狈,一身的泥,连脸上都有泥。为此,晚饭后抱第二天的柴是我家的纲性任务。

鸡鸭鹅往往是在喂猪的同时来完成,鸡会自己进架,鸭鹅不太懂事,那就稍微赶撵一下,最傻的顶数鹅,它们傻到不知道回家,下蛋都不会往家下,别看鹅不听话,吃的可挺多,我专门给它们整个破盆子,热泔水也给鹅分点,不然,冬天真不客气,一会就可把鹅食盆子冻硬了,鹅虽说耐力强,可冬天的鹅基本上是不会自己找吃的,靠的是秋天到地里剪稗草穂子给它当口粮。

天冷时,我偶有土粮给鸡鸭鹅解解馋,土粮是从场院里领的,那时我得扛着回来,放在仓房的一角,专给鸡鸭鹅改善伙食用,每当它们见到土粮,就是天冷了,也是到年关了。

把这些个家伙喂饱,都安置妥,进屋把奶奶的火盆端下炕,扫炕焐被。

我最要好的同学是张文,那是初中之后的事,上初中之前,我最要好的同学是王贵林,他大我四岁。我是后搬到郭家烧锅的,那时候的小孩又都喜欢欺生,对外来的孩子,坐地炮都要试试水,有孩子对我进行试水,王贵林便及时说话,他成了我的靠山,保我周全。

放寒假,刚过完年,他要带我去兰西县,那个地方叫蔡家洼子,蔡家洼子挨着唐家洼子。我是十岁时从红旗公社搬到连岗公社的,我们屯子的小名叫郭家烧锅,我原来的屯子小名叫头道岗,头道岗是唐家洼子的邻村,唐家洼子有我的亲戚。我先答应王贵林,后征求奶奶意见,奶奶批准了。于是,我们俩开始了征程,全程有五十多里,我俩靠的是走路。那时的生活都很艰苦,穿的衣裳都有补丁,包括鞋也打补丁,可孩子们很自由,家长对学生的作业,对学生的学习是不过问的,学生想干啥基本上就能够达成愿望,孩子准备到哪里玩,一般都能获家长点头批准。

我俩走了五十多里的路,我先到唐家洼子,王贵林见我到地方,让我等着他,约定他完事来找我。

二十几天过去了,学校已经开学,也没见王贵林来找我,而我又是一个淘气的孩子,起码是不遵守纪律的学生,我有个非常奇葩的习惯,那就是我从来不做寒、暑假作业,在交作业之初,我是不去学校的,待交作业的风过去了,发教课书之后,我才去上学。我这样干往往是不交书钱,不交作业,这个习惯一直到高中毕业。

其实,王贵林在我俩分手没两天就回郭家烧锅的家了,是亲戚骑自行送的,这样就等于他把十二岁的我扔在五十里开外,那时,我一个人还找不着家。去时,他领着我,我没记道,只记得从一个屯子穿过奔另一个屯子,屯子过屯子,不知道都是哪个屯子,反正我有依靠他的习惯。他有亲戚送,我也有亲戚,我是没爹没妈的孩子,我的亲戚哪里愿意送我,能管我二十多天的吃、住已属超额……在没有别的办法时,他们将我领送到二奶家。

我二奶,我爷爷娶的二房,我二奶是当时的洋学生。我爷爷在土改前得黄胆性肝炎病故,土改时,我二奶奶识字,当选了妇救会主任,妇联主任,那时村里开大会,读报纸都是二奶的活儿,二奶成了新社会的新青年,在全国一片新风尚的吹拂下,二奶率先改嫁(那时称走道了),所嫁之人我们就叫他二爷。我在二奶家玩了几天,得到了许多格外的疼爱,二爷怕耽误我上学,骑车子把我送到家。

二爷送我肯定是二月二之后,是龙抬头之后好几天的事。奶奶让我到仓房里拿猪蹄子,说我养猪一年,猪肉我不吃,猪身就吃肝和蹄子,两个大猪蹄子是专门给我留的。

听哥哥们告诉我说过:我原来是吃猪肉的,我三岁那年,二奶家杀年猪,我没吃着,不乐意而生气,爸爸把我驮到二奶家,整了很多的肉,怂恿我吃吃吃,肉很香,孩子又不懂节制,我当场就吃吐了,从此后,肥肉瘦肉我都不吃。

我看着这两个猪蹄子,心里自然是有股子暖流,那可是专门给我留的,有人疼我,家的感觉太好受了,野孩子在外面,常遭遇人间的冷暖。这两个东西可是奶奶留二爷吃饭都没端出的,以往,奶奶把家里最好吃的都给客人吃,我望着两猪蹄子,对奶奶那份感激,以及我养猪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一下子达到了顶点,将两宝贝儿搁在炕沿之上,忙到蒜辫子上拽下头蒜,扒皮,搁蒜缸子里,加上粒盐捣烂成泥,再将蒜泥盛到碗里,反正就我一个人吃,我没放饭桌子,也没用刀切斩开猪手,也不知道洗洗手,拿抓着猪蹄子蘸蒜酱就啃,那蒜泥儿从猪爪子上要往下滴淌,我能让它掉下去吗?舌头早在滴掉之前等在半道上,就算掉,也让它滴掉到嘴里。自已种的蒜个头儿小,蒜瓣也小,可是味道极正,蒜的汁液很多,辣味极浓烈,直辣得我嘴唇子发麻,腮帮子被辣得很疼很疼,但,我很勇敢,我没被蒜泥儿的辣吓倒,猪爪子大,比蒜泥儿碗大,我用勺子崴着往猪爪子上抹蘸蒜泥汁子,我哪管辣,先啃皮,再啃肉,由表及里,到小碎骨头处,我吃得仔细,绝对不放过能吃的东西。

奶奶烀的猪蹄子很有水平,很烂乎,都能啃得动,吃得下,蹄子里面的筋也烂烂的,那猪爪子是一点也不肥腻,奶奶在炕上看着我撒欢逞赛般的啃,我没有也不知道让让奶奶,自顾自啃得都出了响声。

吃完一个,我才想起让让奶奶,可奶奶不吃。并告诉我说:"王贵林早就回来了,多次来家找你,怕把你给丢了。"我回说:"分手时约定要一起回,可一直没见他的影,我一个人找不着回家路…"

既然奶奶不吃,那我就继续,再次扒头蒜,又捣了一头蒜的蒜泥儿,这回,我不节省蒜泥儿了,抹蘸上更多的蒜泥儿,辣得腮帮子更疼,我不得不稍做停留,我敢说,我啃过的猪爪子,是最干净彻底的,以至于我脚下的小狗仔都有点不乐意,深恨小主人太抠门了,连块肉渣渣也没给剩在骨头上。也不是都这样,有块指骨因为没拿住,蹦掉到地下,那狗比我动作快,立刻抢到嘴,就算是没有被狗抢,掉在地上的小块指骨,我也不可能捡起来再啃,尽管如此,我仍惩治一下不懂事的狗,借打狗的机会也缓缓我的腮帮子。我打狗,是狗上来抢的,不是我给的,是狗在僭越。这两个猪蹄子在狗仔的参与下,我全面干净彻底地啃食光。

我自己饲养的猪爪子可真香,我真满足。蒜泥儿也是真够劲儿,辣得我几次停歇在炕沿旁,手上油腻腻的,限制了我的行动,也不愿意干别的,一个心思啃猪蹄子,辣嘴也不去找口饭吃,顾不上用饭来缓解蒜泥儿对腮帮子的伤害。

家乡的味道,家乡的吃法,在家乡传承着,家乡人过日子再简单普通,家里也要备上捣蒜泥儿的蒜缸子,家乡很多个好味道是蘸出来的,如滑嫩的血肠,好吃的饺子,弹牙的皮冻等家乡美味都是要蘸着蒜泥儿吃,蒜泥儿有蒜青素,香气浓郁,能杀灭细菌,让人吃后,感觉腴而不腻,它辛辣,可剌激唾液、胃液,帮助人消化掉难以消化的东西。只要是有了蒜泥儿便激发出过大年的幸福感,让年味来得更加浓烈。

家乡人吃饭离不开蘸,蘸出了香味,蘸出家乡的吃法,冬天蘸,夏天还是在蘸,甚至于顿顿饭都离不开蘸,吃猪肉、吃饺子要蘸蒜酱,吃牛肉、吃羊肉要蘸韭花酱,本是平白无奇的羊肉,只要是蘸上韭菜花酱,立时产生了神奇效果,韭菜花酱能综合掉羊肉的野性,化除了从草稍子里来的倔犟,快速劝和了食草动物身上的酸。

家乡的每一家每一户的园子里都有酱缸,一次次的蘸从这里变幻着花样,陪伴着家乡人的每一天。

春风过后,树趟子里,壕沟旁,草甸子之上,挖婆婆丁的小伙伴结伴而行。挖曲麻菜的红领巾都是守规矩的好孩子,不去破坏生产队里的庄稼,这些个婆婆丁和曲麻菜挖到家里可都是蘸酱的。

园子里的小生菜,小白菜及萝卜菜,还有香菜,臭菜这些有大气味的在市场上统称蘸酱菜,这些菜都是生着吃的,是蘸酱吃的。饭前打发孩子跳墙到园子里掐把葱叶子来蘸,摘根黄瓜也蘸,摘把辣椒还是个蘸,从春蘸到秋,丰富多彩,如诗如歌,让人着迷,碗架子里有专职的酱碟子,时刻都可蘸,更气人的是——竟然拿酸菜芯去蘸辣椒酱,这可是连御皇大帝及天上那班神仙们都不曾知晓的吃法,竟然是让家乡人普遍掌握,这还没算拿大白菜叶子打饭包这种综合性地蘸。还有干脆把黄瓜搁酱缸里,彻底蘸上几个月,到冬天将缸里的黄瓜捞出来,此时此刻,酱的汁液跟黄瓜的清香进行容合和置换,结果那个滋味才是最彻底的蘸。这些个高级的蘸,日本鬼子侵占我们家乡一十四年,在鬼子眼皮底下,家乡人硬生生地保住了蘸的秘密。

家乡人顿顿都在蘸,蘸,蘸,那其中蘸的滋味,蘸出来的感觉,蘸出来的快乐,蘸出来的欢声笑语,只有家乡的人才懂得,蘸已然成为家乡人离不开的吃法,蘸出来家乡的好滋味。

家乡人为了吃得香,蘸出了新花样,还把酱炸熟,有辣椒酱,鸡蛋酱,瘦肉酱,豆腐酱,甚至猪肉皮也能拿出来炸酱,这些酱不是为了拿出来显摆的,是用来品的,是用来改善的,是为了解馋的。

于是乎,家乡蘸出了习惯,蘸上了瘾,主食也蘸着吃,饺子蘸蒜泥儿,包子蘸醋不用再说,家乡人蘸急眼时连黏豆包也找糖稀来蘸,黏豆包的酸属实不是什么好味儿,可家乡人找出了解决方法,用糖稀来扶持着,使之成为最好的搭配。

我还吃过黄米饭蘸荤油(猪大油),用荤油的香来综合黍谷的苦,吃到嘴里另有一番作为!家乡的饭桌离不开蘸,家乡的味道又有很多是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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