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身外之物
文/余长城
1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只有人拥有身外之物。研究人类进化史的科学家们,把人类最初的身外之物称为工具,并称“工具是手的延伸”。最初的工具仅是石头、树枝,会使用工具的猿人变成能人,进入漫长的旧石器时期。工具促使人类直立行走,这就出现了直立人。进一步选择工具并改良工具,促进了人脑发展,人类又由直立人发展为智人。因此,人类的起源乃是从直立人开始,脱离爬行,双手逐渐解放出来,使用工具。
为了养活自己及种群,智人有了有意识的劳动,生产工具遂被称为劳动手段,或称劳动资料。劳动资料还包括非实体的部分,即如何使用生产工具,这一部分现在被称为科学技术、知识产权、技术秘密、经营秘密、特许经营权、商誉等等。
人类有了剩余劳动资料后就有了商品交换,从以物易物发展为货币购买。货币是最珍贵的身外之物,被称为金钱万能,仅次于权力。
人类维持生存最基本的身外之物是衣、食、住、行。虽然讲每个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但生下来就要被包裹起来,死后也要被包裹起来。这死后的包裹,国外称为裹尸布,中国称为寿衣。寿衣之外还要有棺,甚至椁,甚至陪葬,没有棺至少要有一卷席子或别的什么。楚国人的女性祖先是用荆楚包裹下葬的,因此楚人立国后自称荆、楚。
婴儿初期是可以吃母乳生存的,但母乳或许有不足够,或许有更好的母乳,因此就产生了乳母、奶娘这个行业,穷人家只能以米汤或小米粥等喂养。现在没有了奶娘这一行业,有了奶粉或牛奶等替代母乳的制品,也仍有保姆,但月嫂是新时代的。
告别洞穴之后,人类有了房子。如今,房子是最大宗的商品,是和吃饭、穿衣一样必不可少的。如果租房居住,则一定要付租金。既没有私房又不能租房居住,则只能被称为流浪汉、乞丐。
交通工具越到发达社会越显得重要。现在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汽车、摩托车、电单车或自行车,古时的交通工具是牲畜。公共的交通工具仍需付费,如古时的乘船、驿马,现今的火车、渡轮、飞机乃至公交汽车、长途客车、地铁等。
生活中,家里少不了家具。古人称没有家具的房子为家徒四壁,是最穷人家的直观表现。如今,一个家庭富裕与否的直观表现是房屋装饰及家具档次。生活的舒适往往被理解为拥有一座大房子——例如别墅,环境也好、装修也好、家具也好,不愁吃也不愁穿,有空闲的时间出外旅游。
总之,身外之物越多,便能享受更多。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经济基础决定精神生活。古代那些隐士,那些安贫乐道者、唯心论者,对于他们自身来说无疑是人格崇高的。然而,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室而英年早逝的颜回,他的父亲却希望孔子能卖了马车为他买一幅棺椁,对于死人来说,他们的身外之物在活人心中仍被看重。
2
如同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每次出门参加朋友聚会——多数时是一个饭局,总要带上三件身外之物,手机、钱包、香烟。出门前总要换一身体面的衣服,以及鞋子。没有车,出门多是打的,有时也骑电单车去,有时也有朋友开车来接。开车来接的朋友,一定是极熟的,且住得近,因为住得近也更熟识。
中国的孩子,大多极小时就受了物质的影响。儿子在广东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他的理想,他说长大后要做老板。女儿在内地刚上小学时,我每次骑电单车接送,有天下雨,女儿说希望我能买辆小汽车。
不知为何,我这人是对物质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的,且爱挥霍,因此一直都算是一个穷人。我甚至没打算过买房子,准备租房过一生,但终究还是由老婆做主买了房,房主也只写了她的名字。吃饭、穿衣、交通工具,我都没有过高的要求,唯好喝酒。但不管是浊酒、清酒,我都不很看重,如同抽烟,好烟、赖烟都是抽。
对于饭局,我是从不拒绝的,好酒、好烟、好菜,即使叨陪末座,即使打的来回要花费四五十元。平生所参加的饭局,我几乎从未成为主角,甚至很少成为重要的陪客。在我所交往的文化圈中,长者、尊者常有,而同为中年人中,我又是社会地位相对低的——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且在文学上也不出名。
但我又自视甚高,酒席中是几乎从不主动给尊长者敬酒的,有时尊长者来给我们敬酒了,我也懒得回敬。在酒席上我并不十分聒噪,但喝得实在,凭酒量喝酒,因此每次都能尽兴而归。
大约是在四十岁之后,有时在炎热的夏日中午,在因太阳而升腾的热气中,我往往会感觉世界如同虚幻。虚幻的马路、虚幻的树木,以及虚幻的人群。在信阳作家所有人的所有著作中,我记得最深刻的一本书名是胡亚才的诗集《一切如同我们的虚拟》。人生如同虚拟,在我四十岁时就已经感觉到了。
但从未虚拟过酒局,也从未游戏过人生。游戏人生,似乎是很遥远而不切实际的,实实在在的每一场酒局,也不似一场游戏。认真地对待每一次饮酒,欢乐的时光。
酒是身外之物,也是唯一可以让人忘记身外之物的。在酒桌上,无论再好的酒、再差的酒,再好的烟、再差的烟,再好的手机、再差的手机、再好的皮包、再差的皮包,再好的衣服、再差的衣服,再尊的座位、再末的座位,散场后再好的车、再差的车,于我的眼中都没有太大差别,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唯有人不同于身外之物,而是身外之人,这些人都是与我发生关联的。有些只见一面,有些见过多次;有些人想知道他的名字,有些人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有些人令人有一些反感,有些人令人有一些亲切;有些人喝酒,有些人不喝;有些人是美女,有些人是侠客。生活,于酒肉朋友中,寻找一些性情相近、心心相通之人。
对身外之人看得厌倦了,对身外之物更是如此。
3
起意写这篇文章的原因,乃因为如今最常用的身外之物——手机,昨晚睡觉时被压坏了,这应该是我使用过的第十几部手机了。自2000年或2001年以来,平均不到一年半就要弄丢或弄坏一部手机,使用时间最长的不足三年,最短的不足三月。
每当想要回忆往事的时候——从四十一岁开始,总是有意识地选择1992年,那是我刚开始工作的第一年,多数时是回忆的起点。如果是无意识地回记,例如在梦中,则多是童年与故乡。
九十年代驻马店市新汽车站的东边,靠近雪松路京广铁路桥涵洞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工厂,叫驻马店市车辆厂。我在那座工厂里工作了近三年半的时间,从刚踏入社会体会人生的美好,到遭遇平生第一次挫折,之后就离开了那个安逸的地方,开始了人生的漂泊。
三年多积累的最重要的身外之物,一皮箱书和一铁柜书,后来就都丢失了。后来在漂泊的年月,也常买书,但总是丢失。
四十一岁,是算命瞎子为我设定的人生中点。在所有瞎子的胡言乱语中,我最信任的是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瞎子。那是在我刚读书那年,父母请到家门口为我推算生辰八字、预测未来的一位瞎子。我只记得一句——“能活到八十二岁”。所以到了四十一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像溥仪一样,不断地回忆前半生了。
我看到1992年的车辆厂,厂长李中勋用左手拉开白色的桑塔纳小轿车——次年换成黑色的奥迪——的车门,右手举着“大哥大”贴近耳朵,或许那车门是司机帮他拉开的。那部“大哥大”的价格,相当于我月工资的二百多倍。那辆奥迪,相当于我月工资的五千倍。
第二次见到“大哥大”,是在1998年我工作的东莞迈司电子厂,一个台湾人用砖头般的“大哥大”砸了工厂厨房伙夫头的脑门,“大哥大”碎了一地,伙夫头的血流了一脸。那时我在台资迈司厂做品质主管,厂房三层,第三层租给另一家台资企业亨井电子厂,打人者是亨井厂的台干。
伙夫头是迈司厂驻厂最高台干的契约情人的哥哥,他克扣伙食费,迈司厂员工是敢怒不敢言的,而亨井厂的员工则告到了他们台干那里,于是就有了报应。他的妹妹,据说是以每年六万的身价租给台干的,五年期满,她想多要点钱,这违背了契约精神,台干自然不肯。于是她告到台湾董事会去了,情报是台干贪污,于是这位公司董事长的小舅子就被开除了。
我于1997年秋天进迈司厂之前就买了BB机,花费了八百元。1999年春天我结婚,回到工厂并没有打算请客,但手下三十多人还是私下凑份子钱给我买了一只九百多元的BB机,以至我请他们喝酒花费了一千多元。
2000年或是2001年,我花费1760元买了一只菲力浦的手机,但居然使用了不到两年。怎么坏的或怎么丢的也不记得了,赶紧又买了一只摩托罗纳的手机。从此之后,手机总是丢或总是坏,丢的原因多数是因为喝酒,坏的原因多数是摔坏。可能有四五次,手机丢在出租车上,我用别的手机发短信息给丢失的手机,让司机归还,报酬是五百元甚至上千元,但都没有得到回信。四十一岁之后,我就只使用千元左右的手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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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丢手机外,我还因喝酒丢过一只单反相机,且摔坏过一只两千多元的小数码相机。相机作为身外之物,记忆也是从驻马店市车辆厂开始的。
一日夜里,厂长的办公室被盗了,丢的钱不多,只有四百多元,损失价值最大的是一只3980元的美能达相机和一只800元的理光相机。其时,财务科会计钟情于我,她告诉我说,厂长买相机报销时并无发票,并把白条拿给我看。
1992年回乡过年,已经在上海中建三局浦东工地干了三年小工的弟弟带回来一只半自动理光相机。过完年,那相机就归了我了。弟弟虽买了相机,但并不太舍得照相,那时一卷柯达或富士胶卷要39元,洗相片又得五角钱一张,许多相片还得加洗,算起来一卷相片怎么也得花费七八十元。我那时刚当上采购,有些闲钱,对金钱又不珍惜。
在所有诗人中,我最爱慕李白,最爱慕他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诗。上高中时,志同道合的小胖有句名言——“只有能花钱的人才能挣钱”,因此我在读高中时就得了乱花钱的毛病,时常举债。
相机之外,又买了小录音机、溜冰鞋、弯头赛车,锻炼的器材买过拉力器、臂力器、拳击手套、沙背心、沙绑腿、哑铃,后来这些东西都不知所终,相机也没还给弟弟。出差时看见什么小东西中意就买什么,但买得最多的还是书。
最终爱上酒还是从当采购员开始的。老采购告诉我说,做采购员不能显摆,不要穿好,但要吃好、喝好。因此当我花159元买了一双军皮靴时,老采购员们便不高兴了。那时喝过的酒、抽过的烟都是高档的,三十多元的打火机用过四五个吧,也常用来送人。
我一直认为,东莞、深圳是没有什么风景的,惠州还好,因此在广东竟没有买相机。不过,有些台干是有相机的,若要使用,总可以借到。
回到信阳之后,我就把弟弟那只韩国DV录相机拿走了,后来自己买了相机又还给他了。其实我对照相也没有多大的爱好,特别不喜欢照自己,多是选些风景。然而,我又认为最好的风景是应该记在脑中,成为永恒的印象,相机留下的风景——照片,事后总懒得翻看,也多数遗失了。
相片之珍贵或许需在多年之后,经受沧桑。时间的长度,一千年是沧桑,十年也是沧桑。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某些沧桑甚到等不到十年。只有在那些事物消亡之后,留下的照片才是珍贵的,当然仍比不上留在脑海中的印象。
5
如今,走出家门,身外之物只剩下手机和香烟了,回到家中,身外之物多了另外两样,那就是酒和书。
一个人独酌的时候多起来,在阳台上,对着黄昏以及暮色,有时对着月光,有时对着雨雪。多少年来,每逢下雨,我总有喝酒的冲动。我一直认为,酒水可以涤去我心灵的脏污,而不是忧愁。在想要使自己保持高尚的时候,就斟上一杯酒,不管是浊酒还是清酒,视囊中是否羞涩。
在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我便知道,我已经失去了许多身外之物,也不再去强求某些身外之物,唯有酒、烟、茶,人生三味,读书之时,手机中放出音乐。
202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