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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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是人!我要杀你妈!你们不是人!我要杀你妈!杀你妈!杀你妈!杀你妈!……

男人又发作了。

他双手有节奏地拍着床板,声音嘶哑得似乎只有一口气悠着,目光仇视着虚空。只见他脸色铁青,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看似已病入膏肓。

随着他的咒骂带出来的吐沫残留在嘴角,使他看上去有些恐怖。

床侧针管里的液体快速滴着,地下放着一大个盛着从针管里排出的乳白色液体的超大塑料袋,床头还摆着几袋未撕开的袋装液体。

躺在一旁的陪护椅上打盹的女人被吵醒了,她翻身下床,叹了口气,挱着鞋子来到他床边,拿出床底下的塑料凳坐下,柔声道:

“你别挂着那点钱了!好好把病养好要值多少?!”

“我不得!我就是不得!凭什么别人评得着,我评不着!”

“我不得!我就是不得!……”

男人不停歇地说着,不停歇地拍着。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手有节奏地拍着床板。

女人无奈地拉着他的手,不让他拍,他没有挣扎,其实是已无力挣扎。另一只自由的手却继续有节奏地拍打着。

女人无奈,拿过男人枕头旁边的丝巾,把那只她已控制住的手绑在床护栏上,绑好后,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的另一侧,一手按住男人另一只还在拍打的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肩。

男人双手被控制以后,他把力量转移到双脚,双脚一起一落,一伸一缩地继续配合着他的叨叨。

没蹬多久,他终于累得慢慢睡去。刚开始还梦呓似地重复着“我就是不得,我就是不得!”可是他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沉沉睡去。

女人喘口气,看看输液架上的液体快要输完,转身去床头拿了一袋开封后换上,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来陪护椅上合衣躺着。

邻床的陪护,一个胖胖的女人,一直在一旁默默观望,见男人终于睡着,这才迫不及待地来到女人旁边,悄声到:

“他这是骂谁呢?”

“骂我姑爷!”

“骂你姑爷?!为啥子啊?”

“我姑爷是我们村的组长。我男人叫他把他评为兜底户,可是村支书把名额整给他亲戚了,他就不得,去盯着人家吵。”

顿了顿,女人又说到:

“挣又挣不过人家,吵也吵不赢人家,先还掰理,后来嘴里就胡来,就成这样了!”

“那他这病应该送精神科,或者精神病医院呀!”

“他本就有尿毒症!一直做透析稳着,往年不咋个,这次因为吵架,病情加重了。先我们是送精神科,可他们不收,叫我们送肾病科,送来这里后,医生说是毒素浸入大脑,是肾性精神病。”

女人长叹一口气,又说道:

“进来三四天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那这些是药水?不是说尿毒症要做血液透析嘛!”

“他这个是腹膜透析。”

“费钱吧?”

“咋个能不费?天天要做,十几年了,家里都掏空了。”

胖女人一时无话,也跟着叹息一声。

女人接着道:

“他想评个兜底户,减轻点医疗负担,可惜咋轮得到他?!……”

正说着,男人的儿子急匆匆进来了。

“妈,在云大医院联系着床位了!快收东西,我去找医生办转院!”

说完他转身跑出病房,女人慌忙打住话头,转身边收拾着行李,嘴里边咕囔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转院就好了!”

胖女人默默退到一边,附和道:

“咋不是呢!老哥这病拖不得了!讲话要力气啊!何况像他这种又讲又拍的,咋会抵得住!”

十多分钟后,男人的儿子办好手续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护士。

见母亲已收好了行李等着,父亲还睡着,他示意母亲推着床走,并小声说到:

“我联系好救护车了,咱们下去等!”

女人跟大病房里的病友们摇了摇手,打了个招呼,配合着儿子以及护士一起把病床推出病房,下了电梯,来到一楼大厅。

救护车还没来。几经颠簸,男人醒了,眼睛一睁开,又开始了咒骂。

此时正值寒冬,虽说有太阳,但冬日早上的太阳,还没有力量战胜这一夜下降的气温,和冬天里日积月累的冷。大厅毫无遮拦,四处来风。

男人没念叨几句,就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不要紧,越咳越猛,咳得停不下来。他的脸因为咳嗽而涨得通红,咳嗽间歇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感觉随时会接不上来。

女人和儿子不停地边帮他揉着胸口,边焦急地朝外看。儿子拿出手机打了过去,那边说有点堵车,快就到了!

男人只剩下咳了!他再也骂不出一句咒骂的话,脸上却还保留着无比怨憎的表情。慢慢地,他连咳都咳不动了,口里喘着悠悠气。

忽然一口痰卡住了他,他缩紧下巴,努力想挺起胸脯,想用尽全身力气咳出那口痰。可是,尝试了很多次,他都使不出力,痰一直卡着。

他半仰的身子突然瘫了下去,再无声息。

儿子见状,忙轻轻放下他爹,朝电梯飞跑而去!边跑边喊: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爹!快来看看我爹!”

跟来的护士手边没有任何检查仪器,急忙按压了几下病人的胸脯,见毫无反应,连忙掏出手机拨电话。

大厅里的人自动让在两边,有的跑过来帮忙,靠近电梯的连忙跑过去按电梯。女人边摇着男人的肩膀,边哭喊到:

“他爹!他爹!娃儿他爹!你怎么了?挺住啊!你倒是挺住啊!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只见男人兀自瞪着眼睛,眼珠却再也不会动了!

医生终于来了,他用听诊器听听心脏,又翻翻男人的眼皮,探探鼻息,最后默默地地摇了摇头。转身对男人的儿子说到:

“你父亲已经咽气了!请节哀!赶快准备后事!”

天塌了!哭声震天。

救护车也终于来了,却来迟了,看看情势,火都没熄,调转车头走了。

病人在医院里咽气,必须火化!并且必须当天火化!

傍晚时分,男人的亲人都赶到了!除了他女婿。他女儿带着孩子来了,只一个劲地哭。大家悄悄议论纷纷,说天杀的怕是心里有愧,不敢来送老人最后一程!

医生又来催,说今晚必须火化!

可是,男人一直没有闭眼!他一直瞪着那双想杀人的眼睛。

家属不同意就这样火化,所以跟院方一直僵持着。

女人和儿子已经把能想到的安慰他的话都交代完了,他还是瞪着那双恶敌敌的眼睛。

亲戚们围在一旁,束手无策。天色已晚,眼看黑暗就要一手遮天。

突然,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人。他连滚带爬地挤到男人床前,立刻双膝跪地,呼天抢地地说:

“我爹啊!女婿来迟了!女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村长把那个兜底户的名额批给我妈了!你就安心的去吧!”

说也奇怪,随着他话音一落,男人的双眼奇迹般地慢慢合上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得祥和而安宁。

男人的女婿这才慢慢说到,他都来到半路了,村长打电话叫他回去,说有要事跟他说!他问他什么事比他奔老丈人的丧更重要,村长不说,叫他必须回去签字。他回去了才知道,原来检查组的人明天要下来检查,对不符合定为兜底户的,必须清查,,还要追究相关负责人的责任。

村长怕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事他对不起老人,怕老人去了阴间还天天缠着他,为了

睡个安稳觉,他还是把名额让给他家吧!为了办齐手续应付检查,所以他必须回去签字。

城市的灯光拉长了众人的身影,把大厅照得如同白昼。夜已临,却不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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