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语言。
《最美的语言》
回了趟老家。
这次回老家,我没像往常一样,预先给我爸我妈发布通知。
我爸我妈毫无准备,他们真实的日常,便真实地坦露在我跟前。
上午十点钟的光景。
村庄安静得像一座空城,轻微的风吹,也能听得见回响。
地里的麦子熟了,有些已收割,有些还没收割。大地缄默不语。
有小白狗不识我,远远冲我吠,扯着喉咙跳上跳下,兴奋得不得了。
村庄里来的陌生人也少,它一定当我是陌生人了。我苦笑,我何尝不是一个陌生人?
爸妈没有应声走出来。
家门半掩着,门前的场地上,晾晒着麦子。
场地边上,是我前年种下的花,两三年的工夫,它们已蔓延成一大片了。
是些大丽花、波斯菊,还有小野菊,它们正颜色绚烂,热情高涨地开着。
花丛中没见到一根杂草,说明我妈肯定给它们除过草了。我关照过她的,一定要养好我的花。我妈记着了。
打我爸电话。
我爸正在村部卫生所输液,他身体有炎症,又查出身体内长了个肌瘤。
村部挪了地方,我向一个人打听怎么走,那人很热心地把我送出好远。
村部大院子里没见到一个人。
卫生所的一间屋子里,人却满满的,都是些老人,都在输液,我爸在其中。
看见我,他很激动,别的老人都没有儿女去看望的,只他有。
他一个劲地傻笑,嘴里重复地说的只有一句,乖乖呀,乖乖呀。
儿女是他最好的药,能止他一时的痛,让他忘了疾病。
妈原来在家,在蚕房里忙着。
妈很像一片草叶子了,缩在哪个角落里,很容易被人遗忘掉。我责怪妈,不是让你不要再养蚕的么!
妈很委屈,她说,我家的桑叶长得那么好,那么好。
妈的逻辑是,既然长得那么好,不养蚕就对不起桑叶了。
妈又喃喃,家里的活计我不做,谁做?你爸又不能做。他得了这个倒霉的病,总是尿裤子,一天到晚我要帮他洗十几条裤子。
爸听见妈的话,很抱歉地笑,沮丧地跟我说,我有时都觉得没活头了。
我安慰他,爸,咱活着一天就赚了一天。你虽有病,可比起那些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人,不是好很多了吗?
爸点点头,说,是啊,我还能吃还能睡,还能走还能动的。
咱有病就治病,积极地去应对,万事不要怕,有我呢,我会帮你安排得好好的。我继续宽慰我爸,并塞给他一些钱。
妈这时跑过来告状,说上次爸说带她上街玩,结果去逛了一天,什么也没舍得买,吃饭是买的盒饭,就蹲在冷风口吃下去了。
妈本是笑着说的,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妈的眼泪,近年来特别多。
爸只好干笑,说,你这人,你这人,也是你同意买盒饭的,那天我们不也吃得挺饱吗?
我实在不知说他们什么才好。想到风里头,两个老人蹲在一起吃盒饭,我鼻子就发酸。
爸手头也不是没有钱。我姐说,他存着好几万。
但爸一辈子穷怕了,节俭得近乎吝啬,近乎抠。
爸有他的理由,万一呢,万一出个什么事要用钱呢,到时没钱,那不是让子女受累了?
爸是在为他和我妈的后事做准备,我心里明白,我只不说,假装天还长着,地还久着,岁月还未老。
我拉他们一起站在门前的花旁拍照,我妈为此特地换了身新衣裳,笑得像个小女生。
我爸也很认真地把翘起来的衣角理平,又换一顶新帽子戴头上。
我一手搂一个,叫一声爸,再叫一声妈。
这世上最美的语言,我怕是叫一声少一声了。但眼下我还能叫着,我很感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