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白马王子一样来救她

萧军·萧红:

像白马王子一样来救她

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萧红

那个时候她孤身一人,在一间小旅店里,没有钱交房费,肚子里还怀着负心汉汪恩甲的孩子,几乎陷入绝境,昏暗的屋子里,窗台飘过开败了的花,她扶着破落的木窗,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王子前来救她。

以香菱自喻的民国才女

聂绀弩在《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中介绍说,他与萧红之间曾有过一次谈话:“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清代小说《镜花缘》中人物,武则天开科考试天下才女,她本为榜首,武则天不喜欢她的名字,将其移后十名)前后,决不会和毕全贞(也是《镜花缘》中人物,考试的末名)靠近的。”

萧红听了笑着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我是《红楼梦》里的痴丫头香菱。”

香菱在《红楼梦》中也是个悲情的角色,本名甄英莲,谐音真应怜,父亲甄士隐,她原本是江南一户人家的小姐,只因三岁时被人贩子拐走,从此流落异乡,后来落入了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手里,真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姑娘。而萧红以香菱自喻,可见她命运的凄苦。

和香菱一样,萧红亦不是她的真名,她的名字叫张乃莹,1911年6月2日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城的一户富裕家庭,在众多民国的作家中,只有萧红可以称为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她并没有北方姑娘的爽朗性情,倒有几分江南女子忧郁的气质,这不是她做作,她一出生被传统命相认定为不祥,所以在她的童年生涯中,除了祖父,她甚少感受到关爱。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写她与祖父的故事,可以说祖父是萧红在这个家里唯一的被爱来源,只有在祖父的身边她才察觉到,她是真真正正生活在这个家中的。年幼的萧红并不能理解什么是不祥,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就可以扼杀掉父母对孩子的疼爱吗?长大后的萧红对封建思想更是深恶痛绝,那时萧红本应上初中,而她的父亲却依照旧思想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让萧红辍学,萧红直言若不让她上学,她就去当尼姑,方才作罢。

被旧思想笼罩的家里,萧红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气,祖父死后,她在家中仅剩的一丝温暖也消失了,明明生在一个大家族中,得到的爱却微乎其微,有段时间萧红甚至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父母亲生的?

都说六月份出生的孩子是最有主见的,但每个孩子也不是生下来就离经叛道,许多梦做着做着就断了,许多泪流着流着就干了,泪痕尚在,心底的希冀还在,年轻的萧红被亲生父母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被父母许配给了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又是一出包办的婚姻,萧红是不屑的,年仅19岁的她下了个决心,她要逃婚。

那一天,她收拾好了行囊,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去了北平的火车。火车缓缓地开启,黑色的烟雾吞吐而出,一如她心里的颜色。站台上全是送别的人们,只有她形单影只,她咬紧了嘴唇,决绝到甚至都没有回头再望一眼自己的故乡。那座城于她而言,和普通的城再无分别,她留恋的祖父已不在了,又有谁还会真心实意地待她好呢?

萧红在列车之上并未想好,火车已驶到了北平,来到一个新城市的萧红抱着满腔热血,她相信她对命运的反抗足以将自己带入一个新生活。可是她没有想过往往成为思想家的人,他们都过着比常人富足的生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腾出时间思考人生,真正一贫如洗的人,只想如何填饱肚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皆是如此。

年轻的萧红也面临这样的尴尬,她的理想壮志被现实的残酷击得粉碎,她忽然觉得一碗米饭远要比自由来得更切合实际,与张爱玲的自我救赎不同,萧红更希望有人来拯救她,希望能像灰姑娘一样,遇见心疼她的王子,尊重她,爱她,和她一起吃饭喝水过日子。

萧红期待的人出现了,不是别人,正是她逃婚的对象汪恩甲,这千里追妻的戏码,彻底感动了萧红。这个时候的汪恩甲对萧红也不谓不上心,可惜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哥哥,和萧红解除了婚约,那时的萧红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爱上一个行仗义相助的大侠

她就这样被他抛弃在旅馆里,没钱交房租,萧红被旅馆的老板扣了下来,窗外的花开得正好,而她却在暗无天日里慢慢地凋零,她忽然很想知道,汪恩甲究竟爱没爱过她?如果没爱过,他为什么又远赴北平来找她?如果爱过,又为什么将她和腹中的孩子狠心地抛弃在这里等死?

当初的种种盟誓,于萧红而言无一不是刺骨的钢针,她疼,她恨,难道这就是爱情?甜蜜的糖衣里,包裹着背叛的毒药。濒临绝望的萧红,给哈尔滨《国际协报》去了封求救信,收到信的副刊编辑裴馨园和几名文学青年一起前来探望,其中就有一位名叫萧军的年轻人。

那时的三郎萧军已经结婚,和萧红一样,萧军亦不是他的真名,他的名字叫刘鸿霖。《黄金时代》这样交代,萧军第一眼看到萧红,她正蜷缩在床上,萧军看见桌上放着一张信纸,与房间是那般格格不入,而上边写着一首很随意的小诗,萧军拿起来读:“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像一淙欢快的小溪径直流进了萧军的心底,这首诗也是萧军爱上萧红的滥觞。

在接下来的接触中,她的才情、性情、纯情,以及被伤透了的爱情,深深吸引着他。他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而女人心最柔软的时候,往往就在于此,他们相爱了,这一年萧红21岁,萧军26岁。

他还有家室,她亦有孩子。

于理智上萧红是应该拒绝的,可于情而言她放不下萧军,他正如她所想,像白马王子一样来救她。

张小娴曾言:“男人对女人的伤害,不一定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他在她有所期待的时候让她失望,在她脆弱的时候没有扶她一把 。”而萧军也没有让萧红失望,那年松花江决堤,城区被淹,人们或逃或走,而她却因为无钱还债被困在旅馆里自生自灭。这时有人轻叩窗扉,萧红前去开窗,她的三郎正驾驶着小船,在窗下望着她,这一刻所有的迟疑和不确定都化作乌有,她跳下窗,轻上莲舟,这样的画面仿佛让人想到了《西洲曲》,“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南风知晓了萧红的心意,将三郎吹到了她的窗下,不像采莲女的“开门郎不至”,她一开窗便看见了她的三郎。

是萧军给了萧红重生的机会,也是萧军发觉了她在写作上的天赋,她下了决定,舍弃自己的名字,和萧军采用同样的姓氏,从此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提到萧红必定想到萧军。

被救出之后的萧红没多久就临盆了,又是萧军拿着刀子逼迫医生救人,才保住了她和孩子的性命。萧红看着怀里的孩子,她小时候就没享受过母爱,她不想孩子也跟她一样,可是跟着她,这个孩子依旧不能得到爱护,她思前想后,还是将孩子送了人,没过多久孩子就夭折了。

萧红出院后,就和萧军住在了一起。这段被萧红称为“没有青春只有贫困”的生活,竟然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被她不厌其烦地记录到小说《商市街》中。在哈尔滨人流穿梭的中央大街上,在幽雅静谧的俄式花园里,在江畔绿荫浓郁的树下,在碧波荡漾的松花江中,他们牵手而行,一如热恋的少男少女。

但通常,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萧军在前大踏步地走,萧红在后边跟着,很少见到他们并排走,这就是他们之间命定的姿态。他殴打她,也不是故意的虐待,也是因为爱她,当她是自己人,才不见外地动了手。他是个粗疏的男人,拳脚伺候的时候,压根想不起来她并不是顾大嫂和扈三娘。

相爱,却不能相守

萧红和鲁迅的相识,起于一次次的通信。那时的鲁迅还对她不很熟悉,通信内容也一直不冷不热。直到有一次回信时,鲁迅在信尾加上了“吟女士(萧红曾用“吟”作为笔名)均此不另”,她回信对“女士”一词十分不满。下一封信里鲁迅便半开玩笑地问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不好,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

以此为契机,二人熟络起来,鲁迅很喜欢这个活泼又富有灵气的东北姑娘,而萧红也对鲁迅抱有敬畏之心,萧红来到上海后,和鲁迅见过一次,在深谈的过程中,发现对方的思想居然能跟自己的思想契合,此后萧红经常去鲁迅家拜访,也结识了许广平。

在萧红的文学事业有了起色之时,她和萧军之间的感情却不似之前那般美好了。和平常情侣一样,一见倾心后步入平淡生活,两人性格上的差异便显露出来,萧红的性格并不像北方的姑娘,她的骨子里带着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她的不安需要一个贾宝玉式的人物才能安抚下去,可偏偏萧军却是一个真正的东北汉子,行事豪爽不拘小节。一个是长不大的女孩子,一个是铁血的汉子,萧军没有耐心对待萧红也不算是意外之举了。

萧军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萧红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我们在思想上志同道合,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

这世上偏有一种人,明明爱入骨里,却不适合做夫妻。

对于这段感情,萧红是做过努力的,她听从鲁迅的建议远赴日本求学,她以为两个人暂时分开,留给对方冷却的时间和空间,他们的感情还能恢复如初,她从日本给萧军的情书中表白道:“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地啮咬我们,所以要寻求各种解决的法子。”

这年的10月19日,鲁迅先生离开了人世,萧红震惊之余匆匆回国,二人因鲁迅先生的离世,曾短暂的重归于好,可是这两人之间的裂痕已不是小别几年就可以弥补的,这样的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随着抗日战争的打响,萧红和萧军的爱情也正式走到了尽头。

那时萧军已结识了有夫之妇许粤华,抗日战争的爆发终于为萧军抛弃萧红,提供了最为神圣、最为强硬也最为宏大的理由。

在萧军的《从临汾到延安》中记录了两人分手前的争吵,萧红问:“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更价值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不仅是为了‘爱人’的关系才这样劝阻你……这是想到了我们的文学事业。”萧军冷笑:“人总是一样的……谁是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呢?”

一个留在了延安,一个选择了离开,丁玲试图挽救两人的爱情,而萧红却笑着对萧军说:“三郎,我们永远分手吧!”

而这时,萧红已有了萧军的孩子。在萧红前两段感情里,曾都带着孩子恋爱,如果这两个男人为了孩子而挽留她,那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1938年4月,萧红与萧军正式分手,同年5月,萧红与端木蕻良举行婚礼,对于她为什么这么快嫁给端木,萧红说出了原因:“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而就是这个她认为能给她平凡生活的男人,在日军轰炸武汉的当口儿,留她一人,她的身子本就不好,经此一折腾,她的肺结核越来越严重,躺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她环顾四周,周围空荡荡的,只有骆宾基一个人,她的思绪已经飘忽,原本空灵的眼神,如今空洞无神,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似在发问,又似喃喃自语:“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

可是这一次,谁也无法帮她完成救赎,1942年1月22日一个凄凉的冬日,年仅三十一岁的萧红在医院里呼出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息。

不求你记我一辈子,只求你别忘记,你的世界里有我来过的痕迹,而萧红死后,爱过她的萧军和端木蕻良,竟一辈子也未从她的身影下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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