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县城的痕迹

       常常想起和一个县城的关系,想起曾经留在县城的痕迹。

       青春是和文学理想联系在一起的。那是我的小青年时代,一个不安分的乡下孩子,奔波在从乡下到小城的路上,去书店,图书馆,见在小城诗会上偶然结识的文友,羡慕地看着县城曲径通幽的街道,浏览着一座小城的繁华,以为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世界……后来,我去得最多的是邮政局一个文友那儿,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局的局长。他所干的工作,是把报纸杂志投放到壁柜的一个个框子里,投递员再从框子里把这些报纸杂志带走。《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散文》《读书》等,我都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那时我才知道,写出来的文章原来还有这样的刊物可以发表。在分拣室,我读得匆忙又如饥似渴。因为同样的爱好,他对我格外照顾,每次去,他把已经分好的文学杂志又抽出来,让我先睹为快。我在那儿获得的信息为我以后的创作打开了一扇窗口,避免了一个乡下孩子的过分闭塞。  分拣室是阶段性工作,当天的分完了,他骑车带我去见城里的文友,有几次,聊得晚了,还住在了他家。他家后来承包了一家报刊亭,他夜里要去报刊亭值班。掌握了他值班的规律,我多次傍晚骑车几十里地去报刊亭和他见面,再走几十里的夜路回家,实际上是为了在报刊亭里看更多的文学杂志。我带着笔,记下了喜欢的诗歌和杂志的地址,那个时候我已经悄悄地投稿了,虽然都是石沉大海。  邮政局的斜对面是县城里最大的书店,我对读书和写作的痴爱应该就是从这条大街开始的。我在书店买的第一本书是唐弢的《落帆集》,然后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沈从文的《边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等。邮政局和书店所在的街道也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百货大楼、照相馆、银行、酒店等,都分布在这条街上。但这些和我无关,我手里偶然得到一些小钱就到书店换一本书回来,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奢侈最幸福的事情。我也曾坐在县城的一条湖边,看着湖中的芦苇、岸边的房子和湖边的垂钓者,我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住到这个城市来,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到书店去,买更多的书。

        其实,我和县城最早的关系是因为母亲住院。一段时间,我天天守在母亲的病床边。深夜,当母亲睡着了,我独自走上县城的大街,一个人羡慕地望着小城的路灯,看骑过城市夜色的自行车、偶尔驶过的车辆,听着城市的夜风,想着我不可能再继续的学业,对以后的路,内心充满了迷茫。我知道,这个城市的生活和我无关!又一个深夜,我沿着小城的大街一直走,独自静静地走过几条街道,站在一条河流边。我忘记了时间,当我回到病房时,母亲正自己艰难地下床,我马上搀住母亲。母亲说:“孩子,你去了哪儿?是不是在医院待烦了?”我说没有。母亲说:“我知道,娘连累了你。”我非常惭愧,从此,我不敢再在外面多待。  但母亲住院的一个多月里,我还是一次次熟悉了县城,医院附近的一家小书店我抽空去了多次,看到了我喜欢的书,找到了心灵的寄托,那些书甚至影响了我以后的写作。夜深人静,病房的灯关了,我拿着书在走廊里读,也在走廊记下我的心得和创作片段。  我想起常到病房里来看望她姐姐的那个女孩。可能是我看书的习惯让她产生了好感,有一天,她主动和我搭讪,让我看她画的画,也拿起我的书看。她有时留下来陪护姐姐,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交谈。可是不久,她姐姐出院了,病房里有了更大的空间,却也更加孤寂。一天凌晨,当我醒来时,母亲告诉我,那个女孩来过,看我睡得很死,就留下东西走了。我看她送来的东西:一盒檀香、四个石榴、几支铅笔、一个硬皮的笔记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硬皮笔记本)。我慌忙朝大街奔去,接近黎明,小城格外寂静。我站在大街上,十分茫然,面前是一条南北大道,不远处有两个路口,我不知道她会从哪个路口回家。凭感觉我往向北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后失望地回到病房。她送我的东西我放了好长时间,那几个石榴直到风干,有了更多的皱褶我都不舍得吃。后来,我找到过县城的一个石榴巷,看着满街爬过墙头的石榴花,渴望能与她邂逅。但她住在这条街道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凭着街道的名字而来。我们从此没有见过,多少年过去了,即使现在我们走个对面,恐怕谁也不认识谁了。我真的想过能再见那个女孩,我说不清当时的感觉,也许那是在我孤独的日子里,对一个女孩感情的萌动或者感激吧。

        一年后,母亲还是离开了人世。那时候,我恨医院没有治好母亲的病,恨我们贫穷,我们家的状况如果可以让母亲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也许母亲可以康复,可以维持更长的时间。  这是我更早留在县城的痕迹。

        几年前,县城文学圈中的一位老大哥去了,他才50来岁,我们几个文友悲痛不已。曾经的那几年,在县城,除了分拣室,他工作的单位,甚至他家是我和文友相会的又一个聚点,是我每次进县城可以落脚的地方。每次我去了他那儿,他总是约另外的文友过来,一块儿谈看书的体会、写作状态和对生活的理解。记得一次,在他那儿,几个文友谈到了卧轨自杀的海子,他起身朗读海子的《麦地》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引来一屋子的沉默。有几次,谈着谈着,忘记了时间,天色暗淡,我骑车回家,他坚持骑车把我送到城外。念起那段时光,依然有怀恋的温馨,只是故人已去,怀恋里加进了疼痛。  他的英年早逝,让我每次回到小城陡添了一层孤独。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这是筷子兄弟的歌,每一次听,我都有一种痛感。一个人一生,或许都在为实现愿望的路上走着。回望来路,当年分拣室的场景不再,文学早已成为边缘,我在写作的路上有时走得孤单。10多年前,我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投奔到如今生活的城市,靠编一本文学内刊每月很少的编辑补贴维持我在一个城市的生计,我对个人的前景不敢奢望,惟望能坚守我的理想,用精神上的充足填补我生活上的拮据。我想念已逝的那位兄长,想念多年前在分拣室里我阅读的时光,想念在一个中秋的晚上,在县城外的一汪小湖边,我们几个文友就着月光对诗,想念我深夜带着文学的温暖骑车几十里地回到村庄的往昔,想念我在乡村的灯光下贪婪地阅读……

  我在这个城市寻找着像他们一样的朋友。我最初在这个城市是孤独的,工作之余我疯狂地读书,去图书馆、书店,度过我一个人寂寞的时光。夜晚,透过星群和城市的霓虹,遥望着县城的方向,遥望着离县城几十里之外我们的村庄,我更加发愤地写作,我知道,梦想还在奋斗的路上!峰回路转,我在这个城市真正落脚生存的问题终于解决,说起来还要感谢文学,是我坚守的创作,那些带着温度、带着孤独和坚守的文字和获得的奖项为我提供了调动的可能,那些帮助我的贵人才有为我说话的理由,大气的领导才在我的报告上签字。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文学,永远有走不完的路途!写作,永远都在路上!正如筷子兄弟的歌中所唱:“事到如今只好祭奠了吗?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抬头仰望满天星河,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难道只剩下对青春的祭奠了吗?不!我们依然走在为理想的路上,永远记得青春里的向往,留在一个县城的痕迹。我不想祭奠,我想前行,我的笔还很青春。如果说祭奠,最应该祭奠的是早逝的那位兄长。我们留下的不是痕迹,是必然要经过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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