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菜花黄


        眼前就摆放着两张老照片。在我的相册里,它独一无二的存在着。因为,它是那样真实地记录着我早期的青涩与懵懂,还有未经现实打磨成形的理想与抱负。

        其实,它并不是那种隔朝隔代、值得好好儿收藏的老照片,它也竟是纸张有点儿褪色发黄,锯齿轮的四周,残存着已逝年代记忆的普通照片而已。但对我来说,它就是陪我从年少到中年,走过了三十多年人生路的一个伴儿。

        看着它,我思绪的海洋,立刻激起了往昔岁月的朵朵浪花。此时,我触摸着回忆的手就放在照片上,为的是让我的记忆,更能准确地身临其境……

        良,不但是我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我们还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个学期,他的乐观和与世无争的性格,或多或少抑制了我的急性子。正因此,我常常与他聊起毕业以后的打算,他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是他说给我的话。有些事急也没用,反正只要双手勤劳,走到哪儿都能找到饭吃。

        但自从“各奔东西”以后,很多同学失去了联系,他也一样。我打听过他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四海为家。

        记得他突然出现的那个下午,落山的夕阳释放着最后的余辉,遍地是金色的留恋。我正靠在学校操场旁边的一棵柏树上,边晒太阳边看着书。连日来的阴雨天气,被一天的娇阳扭转过来了。而学生们随着放学钟声的敲响,都作鸟兽散的离去了。只有我一人在的周围,显得是那样的寂寥无声。

        老同学,看什么书?

        良在出声之前,已经摄下了我认真看书的神态。在我反应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又抓拍了我的第二张照片。

        我条件反射地回答是巜第二次握手》。为他的出现惊喜不已。

        哈哈,我们也是第二次握手呢?索性我再给你拍一张,这张你摆好姿势。

        于是,才有了这张蹲在油菜花丛中,用右手托着下巴的照片诞生。

        那晚,是我到垭口小学代课一个月以来,最高兴的一次。也是我在黑咕隆咚的夜里,第一次敞开寝室门与人谈笑风生的,我不再感到寂寞的孤独,也不再感到孤单的害怕了。其实,我一开始,还是想像平时那样用木棒顶门,这样更放心些。但他说不要紧的,我才改了这习惯。

        我的这细小动作,一直被他记在心里。在我们谈话正起劲的时候,他便问了我一句看似无心的话,你晚上害怕吗?

        人生地不熟的,这偌大的学校又远离住户,谁不怕?

        学校是建在一片坟地上的,这事我早知道了。更叫人害怕的是,它的门口是一条南来北往穿行的大公路,一到晚上连过路的车也少了。有四间大教室的一长排房子,晚上我成唯一的“看门”人。

        正因此,我刚到的那几个晚上,一些搞恶作剧的人,专挑后半夜,往瓦房背上洒沙土,又发出幽灵般的怪叫:“有人吗”?还用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来吓唬我……吓得我真不想干了。但如果不干这,我的前途又在哪里呢?那一个月三十二元的代课费,实在是一种诱惑啊!

        我们余兴未了地聊到了深夜,也就是在他起身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家就在学校附近。只是初中毕业以后,他去外地学照相技术,准备一辈子吃这碗饭,才回来的他,得知了我在他们大队小学教书,便专程来看我。

        从那晚以后,他就每晚来学校给我作伴儿,直到我离开垭口小学为止。

        在我还是一张娃娃脸的时候,我就被现实催成大人了。站在学生们中间,我俨然是他们的大哥哥,却又干着他们的父母所托之事,教他们学文化,以我的师德,影响他们的人生。

        家长们都称我为“小王老师”,私下议论说小王老师恶得很,他们那些独生子女,在家里什么都不怕,只要说一声“小王老师”来了,他们立马就能收敛很多。

        那一年,我十七岁。

        从老家到学校,有六七公里爬坡下坎的山路,有些路段还阴森可怖,我每周要独自一人往返两次,由于走的早,冬天穿越有雾的森林小路时,天还没有大亮,常常一身汗水就直奔教室。

        一天三顿饭都是自己做。由于米面之类的精粮不多,只得搭配着红苕南瓜下锅,以增加数量来填饱肚子。所以,“小王老师爱吃酸菜”的习惯被传开了,因为白米稀饭里,加进些酸水酸菜,常吃不腻人。学生们便隔三差五的给我舀了来,充实我的饭味。

        回想起我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就给我们说:“将来,你的人生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毕业后就可以见到分晓了”。但在毕业之际,他又开导我们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我们心里个个明镜似的,自然知道老师的一片苦心;记得考试前夕,我有事第一次去到县城。那天晚上,我和父亲在宽阔的街道上散步,当走到一处高楼前,他指着那栋亮灯的楼对我说,你要是好好读书,将来也坐到这栋楼里去,每个月有工资拿,该有多好啊……中考时,我深深记得这些鼓励的话,也想考个好成绩来回报他们,可就是……只怪自己不争气。在那个年代,即便你想奋斗,想改变命运,哪有那么容易的啊?!

        但作了教师的我,看着那些期盼的眼神,以及那些家长对我的热情里透出的深意,我就动了恻隐之心,希望我的学生将来不要步我的后尘。等他们初高中毕业时,学校能扩招,个个都脱掉农皮,从而端上“铁饭碗”。至少不至像我这样,连复读了都还名落孙山。

        自从离开初中校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涌起了一种悲鸣。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将变成一个农民了,像父辈们那样“老高挖深”,在广阔的天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 地要与泥土打一辈子交道了。

        那时,家里没劳动力,正缺个挣工分的主。象耕田耙地、栽秧打谷这样的粗活,我哪儿吃得消呢?于是,我就想往外走,只要离开农村,不做地里的活,做什么都行。舅舅是我们那儿的赤脚医生,我就想跟他去学医,六月的中午烈日炎炎,我利用别人打盹的时间,背诵中医汤头歌,决心之大,感动了舅舅,可阴差阳错最终没能实现;父亲有个老同学,在公社社办企业负责。他手里管理着几十条载货的木船,我就奢望到他手下去做个船工。从小我喜欢水,想将来找个与水打交道的工作。其实,有人说用木船拉货,除了夏天到来的洪水,有生命之忧外,再就是冬天吃水的货船,人要站在刺骨的河水中,拉船过激流的浅滩,身体可能会落下一身的残病……这些我都不在乎。可惜这样的“好事”也没轮到我。

        铜呀么铜鼓山,哪怕你高万丈,我也要上山顶,把你踩脚下……

        这是我和勇根据“二呀二郎山”的调儿,改编的歌曲,他也是我初中阶段的另一个同学。

        垭口小学在铜鼓山的山脚,旁边的山溪水常流不止,勇会隔三差五下来找我聊前途,我也会在放学后,上到山顶去他家作客。那时,我们都喜欢文学,希望将来都能当个作家诗人什么的。聊到兴起,就到空旷的森林里,高声大叫: “王作家,勇诗人”或者 “勇作家、王诗人”,让森林作证,以此坚定信心。

        站在他家院坝里,就可以把山上山下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尽收眼底,那气势我至今也还记得,只可惜我们没有相机记录那场景。以至后来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油菜花,都觉得黯然失色了。

        写电影剧本,是我俩最看好的行当,因为一旦成功,便可以一朝成名了,那时我俩太想靠成名来改变环境和命运。

        我们合作写的那个电影剧本,就叫巜菜花黄》,以我俩为原型写农村青年的奋斗史,我清楚地记得里面有“画外音”、“旁白”之类的设计。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我们不怕失败。只可惜后来我从垭口小学调走了,剧本的事有些耽搁,再后来我又当了兵,剧本的事就交给了勇来完成。在部队时,勇在给我的来信中,提到“菜花黄”电影剧本已完工,并寄出去了,但就是杳无音信。要知道春天的到来,还须熬过一个漫长的穷冬腊月,而那时的日子,远不像今天这样行走得如此流畅。

        看着这两张留下我青春容颜,记录人生起点的黑白照片,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用笔着上彩色,就像我们小时候给黑白照片上色那样,这样油菜花就可以恢复到金黄色的了,我那身朴素的少年妆,也就能显示出当时的真容来……岂不更好?

        我从相册上取下那两张照片,尽管背后有些撕裂的痕迹,却影响不了背面的清晰。

        相馆的师傅说,那种小儿科的技术,在现代高科技面前早就不用了,但相片的本色改变不了。

        为此,我感到了深深的遗憾。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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