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回合还没有结束,按照计划,杨天龙第二天要给大师打个电话,告诉她昨天晚上看的那个房子已经卖掉了。接着,大师肯定会后悔,这是杨天龙乐于看到的。这是杨天龙特意为大师制造的后悔。等到下次看房子,大师还会这么固己见吗?可想而知,大师已经错失一次良机,以后多少会听从杨天龙的一点意见吧。让大师后悔,杨天龙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第二个回合才算结束。
还有第三个回合,接下来杨天龙要为大师准备一组房源,他要巧妙地把性价比最高的那套房子排在最后。这次他要动用全部力量,造势,逼定,所有的套路,都要用上。杨天龙知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确保大师会买房子。但是,按照这个原则进行工作,成交是早晚的事。
第二天刚到公司,杨天龙就给大师准备了一个坏消息。他拨通了大师的电话。
“你是哪位?”说话的是大师的爱人。
“我是杨天龙,昨晚带你看房子的。你跟大师说下,房子已经——”
“不要再说啦,不要再说房子啦——”电话那头呜呜哭了起来:“都是房子惹得祸,再也不买房子啦,再也不看房子啦。”
“怎么了?”杨天龙问。
“昨晚回家的路上出车祸啦。”电话那头的哭声更大了。
杨天龙心里咯噔一下:“大师怎么样了?”
“不知道,在医院呢——你不要再给我们打电话了。”说完对方挂掉了电话。
杨天龙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没有想到大师会出车祸,他能够想到的最坏结果就是大师没有上钩。他没有什么事可做,于是就拉着小赵出去抽烟。小赵话多,这正是杨天龙需要的,骨子里,他不想去琢磨和大师有关的任何事情。
杨天龙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中午吃饭的时候,顾经理问杨天龙今天为什么没有带看,杨天龙苦笑一声道:“我的客户出车祸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
顾经理道:“你倒什么霉?客户才是真的倒霉——人还活着吗?”
“不知道。”
“真背运,买了房子再死呀。”顾经理的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杨天龙却笑不出来。
有点难熬。他想找个人聊聊大师的事情,可是,他又不敢说。实际上,只有杨天龙一个人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杨天龙想了想,觉得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是小赵,他那张嘴,告诉他也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人。
——又不是他开车撞了大师,是他们自己运气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好笑,他杨天龙怕什么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可是,大雨和夜晚,这些都是他的刻意安排啊。带看是假的,房源也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一切都是为了成交而做的铺垫。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一场实验。大师和他的爱人不过是杨天龙买房实验室里的一对小白鼠。
——不知道大师还活着吗?
他可以欺骗别人,但是他欺骗不了自己。大师的死,他脱不了干系。杨天龙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哆嗦,身上有些冷,是那种由内而外的冷,可是他手心却在出汗。吃过午饭,杨天龙推说身体不舒服,跟顾经理请了半天假。回去的路上他看错了红绿灯,也许他看了,只是没有进到脑子里。一阵急刹车,司机口中喷出一句恶毒的咒骂。杨天龙逃命似的跑了。风在耳边呼啸,他一鼓作气骑到了地下室。
害怕。大师的家人会找他麻烦吗?但是转念一想,带看的事情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连顾经理他们都不知道。杨天龙是唯一知道实情的人,想到这里杨天龙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他可千万不能说漏了。
大师因他的过错而死,想到这点杨天龙内心就惴惴不安。翻来覆去地想,杨天龙越想越揪心,强烈的道德感冒了出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的良心无法装聋作哑。远处有个人因为他的行为而经受苦难,也可能性命不保。杨天龙坠落在自责的深渊无法自拔。干脆借酒浇愁,几瓶啤酒灌下去,杨天龙一觉睡到天黑。晚上睡不着了,杨天龙在马路边坐了一夜,抽掉了两包烟。
第二天还得去上班。在这个节骨眼上,杨天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即使大师的家人找上门来,杨天龙也只能矢口否认,他不能承认自己和车祸事故有任何关联。杨天龙突然产生一个卑鄙的想法,他希望大师尽快死掉。不然的话,大师会记恨他一辈子。如果大师知道真相,可就不是记恨这么简单了。
好在这天是周五,杨天龙坚持了下来。晚上下班前,杨天龙跟顾经理说他周六不加班了。顾经理大吃一惊。周末是别人休息的时候,却是房产中介最忙的时候,因为客户多是上班族,他们只能在周末看房。多数房产经纪人是宁可周一休息,周末也舍不得休息的。
“你业绩完成了吗?”顾经理说。
“没有。”杨天龙说:“但是我真的累了。”
顾经理扶了一下眼镜,正色道:“有多累?你有小赵累吗?你有大刘累吗?有我累吗?你一个小年轻叫什么累?”
杨天龙知道,顾经理现在处于一个重要节点上。虽然小李和胡金玲走了,但是借助金九银十的旺季,三个业务员再加上顾经理,五百万的业绩也不是不可能。顾经理当然不想放弃,可是顾经理哪里知道杨天龙的心思。累,这个借口太勉强了,顾经理根本不买账。杨天龙说要不明天晚来一会。顾经理这才松了口,答应杨天龙休息半天。
杨天龙现在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整理自己,他得好好把这件事想想,琢磨琢磨,不然什么也做不了。晚上又是一场痛醉,一觉醒来已是十一点,杨天龙还是不想去上班,酒精只是暂停了思考,清醒的时候有关大师的回忆还是挥之不去。杨天龙没有去公司,顾经理打来几个电话,杨天龙一个也没有接听,只回了一条短信:有事不能加班了。和大师比起来,德隆地产那点破事算什么呢?
不知道大师现在怎么样,杨天龙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给大师打个电话。这么独自琢磨可不是办法,这么下去他会把自己逼疯的。电话拨了出去,电话那头却是关机的声音。看来大师的情况不妙,大师会不会死了呢?如果大师死了,那么杨天龙就成了杀人凶手。如果大师还活着,杨天龙就能够少一点自责。杨天龙不想永远活在疑虑之中,他得找到大师,把事情弄个明白。
杨天龙首先想到的是120急救中心。他给120急救中心打了一个电话,询问相关事宜之后,杨天龙了解到120急救中心接到报警电话后实行统一调度,按照就近原则实施抢救。也就是说,大师现在应该在距离交通事故发生地最近的一所医院里。大师和他的爱人骑着自行车来的,也就是说大师也就在虹口闸北一带,最远也不过杨浦。杨天龙还了解到一个有用的信息,不是每一所医院都有急救中心。这就大大缩减了搜寻的范围。杨天龙下定决心,他要走遍闸北和虹口的每一所医院。他一定要找到大师,无论大师是死是活。他一定要知道一个确切的结果。
杨天龙骑着自行车开始了寻找大师的旅程。杨天龙去的第一家医院没有急救中心,杨天龙怕遗漏,就去了挂号处。
“九月九号晚上,有没有一个车祸住院的病人,女的,五十多岁。”
“病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我怎么找。要不你自己找。”挂号窗口扔出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串名字。
杨天龙没有办法,直接坐电梯到最顶层,然后一层一层扫下来。一层楼十多个病房,一个病房四个床位,杨天龙一个一个走访,他快速地扫一眼,然后下一个房间。住院部一栋大楼杨天龙只用半个小时就扫完了。
第二所医院有急救中心,面对杨天龙的询问,急救中心的工作人员表示无能为力,因为他们实行轮班制度,距离大师发生事故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医护人员又换了一批,他们并不知道车祸的事情,还有,大师很有可能转移到了病房。杨天龙只能采用地毯式的搜寻。第二所医院杨天龙用了一个小时。
一个下午过去了。
杨天龙苦苦思索和大师交往过程中的各种细节,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一点有用的线索。杨天龙灵感迸发,想到了带看单。带看前,他们往往会要求客户签个名字,无非就是一些声明条款什么的,也是为了防范客户跳单,保障房产中介的利益。但这项工作很多时候都流于形式,有的客户明确表示不签,你能有什么办法?有的客户偷奸耍滑,胡乱签个假名字,你能说什么,你能跟客户较真?你能问客户签的是真名字还是假名字?大师是佛门弟子,出家人不打诳语,应该不会乱写。杨天龙抓住了一条线索。
可以让小赵帮忙查一下,但是杨天龙立马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不能让任何知道这件事情,他得自己查。第二天一大早杨天龙去了公司,翻看带看单之后,杨天龙大失所望,带看单上赫然签着四个大字:慧真居士。
也是杨天龙大意了。
杨天龙又想到去营业厅查询大师的手机号码,工作人员却抛出一个男人的名字。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只能继续扫楼。路上看见交警,杨天龙追了上去,杨天龙说明情况,交警说可以去交警大队查一查。杨天龙又改变主意去了闸北区交警大队,没有结果。杨天龙又去了虹口区交警大队,工作人员在查询之后给出了一个名字——吴砚云。杨天龙长吁一口气。
知道了大师的名字,杨天龙的搜寻速度就快了许多。在东华医院的急救中心,杨天龙找到了大师的名字。
“吴砚云在吗?”
护士说:“这上面不写着吗?转到了ICU。”
“ICU是什么意思?”
“重症监护室。”
杨天龙心头一凉。
重症监护室在顶楼。真的要见到大师了,杨天龙又犹豫了,他不能这么冒失地出现在大师面前,他和大师只是普普通通的买卖关系,大师见到他一定会起疑心的。杨天龙只想远远地看一眼大师,然后悄悄离去,他只要知晓大师的状况就行了。杨天龙蹑手蹑脚地来到重症监护室,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杨天龙没有看到大师。杨天龙试探着推了一下门,值班医生制止了他。当杨天龙说出大师的名字,值班医生却问起杨天龙和大师是什么关系。
“亲戚。”杨天龙说。
“病人昨天早上走了。抢救无效。”
“抢救无效?”杨天龙愕然。大师死了,就这么死了,如此轻而易举。
杨天龙继续追问:“她是因为什么死的?”
“头部受到重创引发脑溢血,来到医院的时候就昏迷不醒了。病人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有高血压糖尿病。手术还没来得及做人就没了。”
“我说的是吴砚云,五十多岁,女的。”杨天龙说。
“没错。是吴砚云。”医生说:“发生交通意外来到医院的。”
杨天龙这下死心了。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杨天龙甚至忘了说一声谢谢,下了两层楼才想起来乘坐电梯。虽然杨天龙有心理准备,但是噩耗还是太快了些。他不用再去琢磨是否真的害了人,大师的死讯就是一个答案。大师因为他的过失而死,这是确凿无疑的,杨天龙干脆承认了这点。杨天龙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地下室倒头就睡。
杨天龙再也没有去过德隆地产。几天之后他给顾经理打了一个电话,直说不想干了。这就算是辞职了,顾经理倒也没有强留。期间小赵来过一次,两人吃了顿饭。杨天龙发现和小赵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小赵还活在德龙地产的日常中,而他,已经不想提起有关德龙地产的任何事情了。
小赵说公司又来了两个新人,目前正处于扫街阶段。小赵现在也成了师傅了。顾经理做成了一个三百二十万的买单。用小赵的话说,顾经理这下“安全了”。大刘还是老样子。小李去了宝山,据说还当上了门店经理,可谓因祸得福。安徽女子胡金玲换了一家公司,还在干着这份工作。小赵问杨天龙打算去哪。杨天龙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也不想去知道。他现在不想思考有关工作的任何事情。
杨天龙喜欢上了散步,在散步的时候,他可以想想自己几个月以来的生活。高兴的,不高兴的,或是什么也不想,累了就睡一觉,醒来就吃饭,四处溜达溜达,然后继续睡觉——活得像个野兽。杨天龙这么过了十多天,直到有一天,房东一家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杨天龙才发现自己形容憔悴,衣着邋遢,像个乞丐。
是时候离开地下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