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了她,上来执手打量:“骆姑娘没有伤到吧?回来了就好!”骆残霞笑了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讲“名分”的事,只好道:“夫人您没事才好——是怎么脱身的?”王夫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和众人走散了,被满兵抓到,先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后来拿钱贿赂看守人才得以逃出。
“也是菩萨保佑,出门就遇到大嫂的娘家亲戚洪老太……”她说着向后一指,果有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妇人站着,手中捧了一碗粥,对大家道:“先吃点东西吧。”
余人早已将大门重新关好,一起到屋中围坐,又问起王秀楚和骆残霞是如何脱身的。王秀楚照实说了,唯将兄弟的死讯,同他在房顶上收骆残霞为妾的事略去不提。骆残霞怔怔端着饭碗,只觉得难以下咽。
此时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不知满兵是在烧屋还是在焚尸。众人心里都怕到极点,可又都无计可施。疲惫像黑夜一样压下,令人无法抗拒,最终都各自寻了个角落睡去。
骆残霞靠着墙,听外面木叶萧萧,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亦有婴儿呱呱而啼。草畔溪间阴风阵阵,好似置身人间地狱。
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是王秀楚:“骆姑娘……残霞,你不会怪我吧?”“什么?”她问。
“我还没和夫人说咱们的事……”
骆残霞笑了:“现下兵荒马乱的,等太平了再说吧。”
四月廿七日的天光惨白凄厉地照亮扬州城。有了先前一日的经历,王家诸人都知道白日不可在屋里久留,全都出门往何家坟寻找藏身之所。
骆残霞、王秀楚护着王夫人躲在一座废坟后的腐草中,三人都以手抱膝,缩成一团,半分不敢移动。
耳边不久就传来喊杀之声,兵刃响处怆呼乱起,求饶声此起彼伏——附近的乱坟杂草里躲藏了百十名难民。骆残霞偶然瞥一眼,即见有人匍匐于地,满人手起刀落,那人一命呜呼。
骆残霞吓得不敢再看,抱着头一个劲地想:要是杀到我这里,说什么都要和他们拼了!拼了!却不知要怎么个拼法,她脑海里不断闪过拳打脚踢、头撞牙咬的画面,指甲不知不觉抠到掌心里去,却不觉得疼,仿佛正把所有力量都蓄积在四肢,只等作最后一搏。
然而老天眷顾,任周围的尸体渐渐堆得小山般高,满兵也未发现三人的藏身之处。仿佛煎熬了千万年,夜幕再次沉沉降临,性命竟又苟延残喘了下来。三人惊魂甫定地相互望望,爬到水沟边饮了几口污水,再回王二爷的宅院去。
这时洪老太也回来了,擦着眼说,王大奶奶没了,二奶奶也没了。
大家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悲伤,只默默等着——王大爷没有回来,想来也是凶多吉少,然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偷生下去,找到一切可以下咽的食物,依偎在屋角,等待下一个天明。
到次日清晨时,还不及出门,就听见满兵咚咚地砸门。大家都慌了神,王秀楚呜呼一声:“死就死了吧!”倒是洪老太镇定些,将三人七手八脚地塞进一只大柜子里,又抓了些破草席挡在跟前。只可惜她自己未及寻着藏身之处,满兵已破门而入。
骆残霞听到满兵操汉话问洪老太,其他还有什么人,银钱都收在何处,但并未听到洪老太回答。只一阵闷闷的“砰砰”声,她心里一痛,知道洪老太没了。
王夫人泪流满面。王秀楚也死咬嘴唇,一副恨不能出去杀尽满兵的表情。而偏偏此时,外面有一人带着浓重的扬州腔道:“这是王家人,很有钱的,肯定有金银财宝没带走。”那声音竟一字比一字靠近这柜子!
“哗啦”一下,柜门打开。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骆残霞见那人好生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王秀楚颤声道:“你……你……你不是徐家账房么?”那人笑道:“我现在是专替满洲老爷做向导,找你们要钱的,快拿出来吧。”“呸!”王夫人啐他一口,“你居然做这种残害乡里的事,不怕天打雷霹么!”
那人怪笑道:“到了这种时候,只要能保命就行,其他的谁还在乎?别怪我没帮你们——快些拿银子来,我就不告诉满洲老爷你们躲在这。”
王夫人还要再骂,却被王秀楚制住。他掏出好几锭银子塞进那人手中,道谢连连。那人掂了掂分量:“就你夫妇俩这些还凑合,不过——”他朝柜子里一探头,瞧见骆残霞:“咦,骆姑娘也在这?她可很值钱啊!”
骆残霞见到这副嘴脸,恨不得狠狠踹他两脚。王秀楚却又拦住,还是掏银子:“求求你,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那人笑了:“马马乎乎吧。”随后关上了柜门。
但三人还不及稍稍缓口气,外间又是一阵呼喝之声,混乱的脚步“噔噔噔”转瞬到了跟前,刀环“咔嚓”乱下,“咯吱”一声,柜门已被劈开。为首的是个手持长刀的满洲军官。骆残霞的心一沉:死定了。
军官拿刀指着王秀楚:“钱,钱拿来!”王秀楚不敢出声,把怀里的银子全数奉上。军官“哼”了一声,朝柜子里张张,指了王夫人:“女人,跟我走!”“军……军爷……”王秀楚颤声道,“拙荆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万万……万万使不得啊。”
军官却不理,一脚踹在他胸腹间,趁他弯腰之际将他拖出柜子,接着又来强拉王夫人。而王夫人一出柜子,后面掩护着的骆残霞就露了出来。军官一见,登时喜上眉梢,把王夫人推倒一旁,伸手拽骆残霞。
骆残霞张着口,瞪着眼,明知身后无路,还是一个劲儿朝后面缩。军官抓着她的一条胳膊,她就拼命拉住柜子深处的一件物事。未料那东西却是无根的,军官一发力,就把骆残霞同那物件一齐拉了出来。
骆残霞瑟瑟发抖,那军官盯着她“嘿嘿”淫笑:“美人,大美人……”与他同来的另外两个兵丁喉咙也发出“咝咝”的禽兽之声。
偏这时,其中一个兵丁掳来的母子二人,那孩子嘤嘤哭着嚷“饿”,断续的抽泣声凄惨刺耳。这军官不由大骂,反手一刀,朝那孩子的头劈下。那孩子登时脑浆迸裂。
骆残霞本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惊叫一声,居然喘上一口气来。她低头一看——天爷,自己手里怎么抓着一把剑?她顾不得想许多,“呼”地将剑鞘一甩,厉喝一声,即朝那行凶的军官砍下!
军官哪里料得到有此一变,惨呼还未出口,已毙命当场。另两个士兵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用满洲话怒骂,提着腰刀,逼近骆残霞。
骆残霞心想:拼了,现在就和他们拼了!她将眼一闭,挥剑迎上。这一剑是劈空了,然而她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睁眼一看,一个满兵栽倒于地,后面王夫人抡着一根木棒,由于用力过猛,摇摇欲倒。
骆残霞素不知自己竟有这般身手,抢步上前先在倒地的兵丁身上补了一剑,接着反手狠命一刺,在最后一个满兵肚皮上开了个窟窿。鲜血如箭,射在她脸上,周遭静如坟墓!
杀人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骆残霞坐在车里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依旧雪白白、粉嫩嫩,她还以为会遍染猩红呢。
她没来由地一笑。其实杀人就像卖身,头一次会疼、会害怕,会想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旦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无所谓了。
在这样一个年月,果然是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掀开车帘再望一眼:此处渐渐有了行人,虽个个愁眉苦脸,但神色里都透着股喜气——毕竟活了下来,用尽所有办法,他们活了下来!
骆残霞狠狠地一咬嘴唇。
知道王二爷家再不能久留,王秀楚夫妇带着略略有些发傻的骆残霞奔出门外。见不远处有个棚子,里面躲满妇女。经王夫人苦苦哀求,众妇才勉强让三人进来暂避。
王夫人扯下尸体上的血衣,抹净骆残霞的脸:“骆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也难报答!”骆残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一望:自己还抱着那柄剑呢。
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豁出去了!老娘今天就豁出去了!那戏文里的好汉常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今日已杀了三个,他妈的谁再靠近我半步,非一剑捅死他不可!这样一想,她忽然又找回初初逃难时见到史可法,那种刚烈决绝的心情。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淡忘的呼喊再次响起在耳边,那浑身血污,目眦欲裂的形象,那开天裂地的一把利刃!
骆残霞抱紧怀里的剑。那个冤家必然也是这般,正一手轻捷凌厉的剑法,杀得那些鞑子们哭爹喊娘,护着他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百姓,还有沈香雪……
想到沈香雪,剑柄上的花纹都深深陷入骆残霞的肉中:她和沈香雪争了一年,恨了一年,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沈香雪那柔弱的身子里更有股凛然不可侵的气质——是决然不屈的脊梁,打断了腰还要挺着脖子,打折了脖子还要仰着脑袋,打碎了脑袋,大不了一死,却决不低头!此刻,沈香雪说不定也抱着剑呢!骆残霞挺起了腰板。
众人都把煤渣撒在头上,钻进柴草堆里躲避,团团紧抱,压在下面的呼吸困难,便衔了芦柴透气。她却偏偏藏身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见有满兵闯入,就双手挥剑,直斩人脚。那些满兵摔倒下来,有还未断气的,她就一剑剁下脑袋。
余人先只躲在草堆里惊慌地观望。不久,王夫人抄起一柄烧火叉,守到门的另一边,两人先后又解决了三四个满兵。妇人们受了鼓舞,纷纷拿起棍棒,扫腿打头。幸而那些满兵出来抢劫,都是三三两两行事,被杀掉几个也无同伴生疑。一众人等坚持到黄昏时分,虽然历险重重,却再无一人命丧满兵之手。看着外面的阴霾渐渐被浓黑浸染,大家相互望望,一松劲,忍不住全笑了起来。
妇人们夜间均要回到家中去,一壁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壁上来握着骆残霞的手:“姐姐真有胆子,明日我把丈夫孩子都带来躲在这里,一起杀满兵!”骆残霞点点头。
不多时,妇人们都去了,草棚里只余下她和王秀楚夫妇。王秀楚的神色有些惭愧又有些激动,不顾夫人在场,拉着骆残霞的手,把剑拿了过去:“残霞,我……我……”他讷讷许久,终于道,“该我护着你们了。”
王夫人也看出大概,却并不生气,反而也执了骆残霞的手:“妹妹,你不仅救了大家的性命,还叫老爷这没用的书生也长了胆子。你是我王家的大恩人啊!”骆残霞脸一红:这么说来,她真做了王家人!
不过从礼节上说,总还是差了点什么——想起当初沈香雪和那冤家在探梅轩里办喜事,是何等热闹……
外面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一惊,王秀楚在门口举起了剑。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剑光一闪——还好没有斩落,来的竟然是王大爷!
王秀楚夫妇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哥,你如何死里逃生?”王大爷满面喜色,将门一掩,手舞足蹈道:“今日真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被满洲老爷找去挑担子,忙了一天一夜,给我两餐饭吃不算,还赏了一千钱——你看——”他果真扬起一串钱来,稀里哗啦地响。
王秀楚诧异道:“竟有这样的好事?”王大爷道:“怎么没有?我听外面的人讲,满军中有一个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拿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遇到部下杀人,他总是劝阻,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我就是寻来,让你们和我一起去投奔他的!”
王秀楚不由喜道:“当真?”王夫人却道:“不会吧,我方才听那些妇人讲,满兵这是要洗城。外面的尸体已经塞满沟渠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王大爷打断她,“我听说这满兵的统帅多铎王爷乃是个年少英雄。先他未进城,手下士兵无人管束,当然猖狂些。现在他已经来了,那汪将爷想来便是他的部下,只要咱们诚心投降,一定能保住性命。”“可是……”王夫人还要再说,然而两个男人都不听,只是一枚一枚数着铜钱,又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商议着要如何赶去投奔那汪将爷。
王夫人摇头叹息,望了望骆残霞。后者本来毅然决然的心,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茫然……
廿九日天明时,距离城破的那天已有五日。王家三人并骆残霞走走藏藏,去昭阳李宅找汪将爷。
王大爷揣着钱财,王秀楚为防万一拖着长剑,骆残霞扶着王夫人在最后。几人在死人堆中爬行,经过这五日,对腐臭之味竟也习以为常。
因为天已大光,四人的行程颇为缓慢,到了晌午时分还依然在何家坟的乱葬岗里。那天风很大,周围有些房子着了火,经风一引,呼啦啦烧到了坟地里。茅草棺材齐被点燃,光如电灼,声似山摧,四下里藏匿之人纷纷惨号着奔跑逃命,于浓烟烈焰之中犹如鬼门大开,千万夜叉鬼母驱赶阴魂厉鬼夺魄索命。四人见了,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样混乱的火场变成了更好的隐蔽,烟尘滚滚之中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面目。本来有些满兵在此寻人勒索的,此刻也失了目标。即使偶然迎面撞上,只要王大爷交出钱财,满兵也就懒得同他多计较。
如此狂奔了大约一顿饭时间,四人终于跑出何家坟,靠在一所荒宅中喘息。而突然,只听“哇哇哇”几声大喊,骆残霞扭头看去,惊见王大爷正同一个满兵扭打在一处。
王大爷叫道:“钱,我有钱!”可那满兵听不懂,也不给他伸手拿银两的机会,用刀狠命在他身上乱砍,两人一下滚出门外去。
王秀楚提着剑吓愣了,竟不知上前相救。王夫人一顿足,待要去抢过剑来,门外又进来一个满兵。
这满兵拽着王夫人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使劲将她朝外拖。王夫人双足乱踢,两手空抓,只是徒劳。骆残霞其时手无寸铁,心急如焚,一眼瞥见地上的残砖,顺手就抄了起来,照着那满兵的脑门拍了下去:“他妈的,去死吧!”
满兵愣了愣,松开手向边上让开几步。王夫人急呼道:“老爷,救我!”
王秀楚这才反应过来,“啊啊啊”疯了一样狂叫着将剑刺入满兵的胸膛。满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眼睛翻白,一蓬污血激射出来,将三人淋得满头满身。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道:“姐姐,你伤着没有?”王夫人的头发被扯掉一大片,鲜血淋漓,但仍咬紧牙关,摇摇头。王秀楚那边却“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傻愣愣道:“啊呀,杀人了,我杀人了!”
骆残霞心里一阵窝火:到头来竟跟了个如此窝囊的男人!但是又不能发作,自上前去,拔出剑来,在衣襟上擦擦,探头查探外面的动静。
她张了两眼,见外面躺倒一人,赤身裸体,正是王大爷,胸前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直可望见脏腑!她不由“哎呀”叫了一声,两手把人抱了朝里拖。
王夫人已站不起身,艰难地爬过来帮手。二女撕裂裙衫替王大爷包扎,这垂死之人微微张开了眼,嘴唇翕动:“钱……钱全都被抢走了……这下……死……”“死定了”三字出口,他头一歪,断了气。
神志不清的王秀楚见了这情状,“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哥,大哥”反反复复只是号啕这两个字。王夫人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焦急地对骆残霞道:“妹妹,快堵住老爷的嘴!把满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骆残霞应了,扑过去将王秀楚的头压在自己的臂弯里。忽又觉得背后有东西直朝外顶,跳开来提剑指着。原来那墙上有一个洞,正有一人从中钻出来。
那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十分眼熟。骆残霞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的相好林秀才,忙唤道:“林公子,是我!”
林秀才腰里缠了个大包袱,听唤一愣,几乎认不出骆残霞,片刻才道:“骆姑娘,是你呀。还有王兄,王夫人……抱歉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骆残霞抢上一步拦住他:“林公子,走到哪里?知道哪有生路么?”
“出城啊!”林公子跳脚道,“明日乃是洗城最后一日,多铎王爷已经下令,所有人等要杀得一干二净,再不出城,难道等死么!”
此言一出,原本疯疯癫癫的王秀楚也惊醒过来:“洗城?不是……”“啊呀,还说什么!”林秀才道,“快跑吧!听说西门那边有路,爬过死人沟就成了!”“哎,哎,”王秀楚应着,“可路上遇到满兵怎么办?不等天黑一些再跑么?”“等死么!”林秀才拍了拍腰间的包袱,“拿钱买命啊!快走吧!”
“对,走,走……”王秀楚说着就迈开步子。骆残霞在后面架着王夫人,一步一拖。
林秀才叫道:“骆姑娘,你还拉着王夫人做什么?想两个人死在一起么?”骆残霞呆了呆,王秀楚也愣了愣。王夫人的眼神一黯:“妹妹,把我留下吧。”“不成!”骆残霞一口否决。“不,不好吧……”王秀楚也道。
“懒得管你们!”林秀才手一甩,“我走……”话未说完,变成一声惊叫,五个凶神恶煞的满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秀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军爷,我有钱……我有钱……”
他把整个包袱捧到满兵面前,打开了,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些沾染着脑浆血迹,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满兵却不计较,看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满语,仿佛是叫人“快滚”。林秀才磕头不已,夺路而出。
“你,蛮子,钱!”满兵又冲着王秀楚喊。“没……没有钱了呀……”王秀楚直打哆嗦。骆残霞握紧了剑。
而这时,忽然听见王秀楚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她,她是扬州花魁……我把她献给老爷们,老爷们放过我吧!”
“嗡”的一下,骆残霞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下去。她扫了一眼王秀楚,见他脸上除了哀求讨好,其他什么也没有。王夫人怒喝一声“老爷”,接着推开骆残霞:“骆姑娘,别管我,你快跑!”
骆残霞这时哪里还有路可跑?她被卖了,早就被卖了!
她横剑在胸前,往左看,是满兵,往右看,依然是满兵,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那是绝望的撞击!
第一个满兵向她欺身上来,她嘶声一喝,挥剑砍去。满兵未料女人还当真敢行凶,一愕,随即“呵呵”笑了,似乎是见到十分刺激的玩物。
骆残霞喘息甫定,第二个满兵也搭上她的肩膀。她笨拙地朝后一缩,双手握剑平刺。那满兵轻易闪过,也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这笑声让骆残霞每一寸血脉都疯狂了。她眼里除了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什么都看不到。她索性不看,把眼睛闭上,口中“哇哇”狂叫,握着剑胡劈乱砍。虽然多数都斩空,但有时也遇到些阻碍,管是断壁颓垣或者满兵的身体,她就是这样,一下下劈了过去!
城池陷落了,世界瞎眼了,连她最卑微的愿望也落空了。什么名分,什么太平日子,全是骗人的鬼话!鬼话!
“啊——”她用尽全身力气,朝正前方猛砍。“当”的一声,震得她虎口生疼,长剑脱手飞出。
完了,全完了!不过又怎样呢?她其实已经死了,在那冤家和沈香雪携手离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满兵们的手刚要抓到骆残霞肩头,突然外面一声马嘶,一个红衣佩剑、满帽皂靴的军官到了众人跟前,后面还带了个随从,衣黄背甲,貌亦魁梧。满兵见了此人来到,都急急上前行礼,把王秀楚夫妇和骆残霞丢到一边。
红衣军官用满语喝令一句,满兵们个个面上露出不甘的神气,低声嘟囔。军官凛然地横了他们一眼,又说了句满语。这次满兵们都不敢作声,抓耳挠腮,一个跟一个走了出去。
生死就在刹那间扭转,骆残霞还怔怔如在梦中,那边王秀楚 “咚咚咚”给红衣军官磕起头来,口中连连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多谢王爷……”那红衣军官愣了愣,和随从嘀咕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语道:“我又不是王爷,你谢什么?”王秀楚还是磕头不止。
军官有些厌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够了,你是何人?”王秀楚颤声道:“小人……小人……”他仿佛寻思半晌,方道,“小人是个书生。”“哦。”军官露出轻蔑的神情,再次和随从嘀咕一句,既而指着王夫人和骆残霞:“她们又是何人?”“回大老爷,是小人的一妻一妾……”王秀楚回答,想了想,补道,“这……这妾还没过门……老爷要是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一口啐了过去:“你这老不死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么?骆姑娘这几天怎么待我们夫妻,你说出这种话,竟不怕天打雷劈?”王秀楚根本不理,趴在军官马前,轻声道:“大老爷千万别看她满脸尘土,她其实是扬州花魁,是第一大美人啊……”军官听言,瞥了骆残霞一眼,笑了起来,第三次和随从交换了意见。
与其生受奸淫之辱,倒不如一死,骆残霞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回。她趁着军官转头之机,就地一滚,拾回长剑,“铮”地在胸前一抖,剑身上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
军官并未料到有此一变,他的随从拔出配刀。而骆残霞抱定必死之心,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把剑柄握得更紧了。
军官又笑了,说句满语,伸手按下随从的刀,接着用汉语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跟我来吧。”说罢,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骆残霞和王夫人都呆了呆,唯有王秀楚“噌”地跳将起来,追了上去,口中喃喃念叨:“谢谢大老爷……小人五天没吃东西了……拙荆怀着孩子,若不是遇到老爷,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那军官却不理他,回头道:“你们怎么不跟上来?”骆残霞瞪着他,横了剑一动不动。
王夫人道:“我们怎么能信你?老爷,你也不要去。”军官哈哈大笑:“多铎王爷下令明日封刀,你们就快捡回一条命了,是要跟我回去吃饭,还是在这里等死?”
骆残霞还是不动,王夫人也不动:“我们不吃你的东西。”她说。
“你们——”军官有些愠怒,但脸上的神气旋即变得严肃,“好,不吃算了,你们这样的女人,饿死比较省心。”
“老爷,老爷,”王秀楚连忙哀求,“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叫她跟着……我……”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啪”地反手一鞭抽在脸上,登时打掉了数颗牙齿,满口鲜血淋漓。
“老爷——”王夫人惊呼着朝前爬去。
“啪”,军官又甩了一鞭,不偏不倚将王夫人的脖子缠住,拖出门外。王夫人呼吸受制,脸顷刻涨成青紫。
骆残霞怒不可遏,喝了一声,举剑朝鞭子猛砍。岂料那军官武艺高强,手腕一抖,鞭子松开王夫人,卷上骆残霞的剑。骆残霞只觉手心一烫,剑已远远飞了出去。
但她只稍稍愣了一下,眼见那鞭子又抽下来,牙一咬,飞身扑到王夫人身上。而这一次,鞭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随即缠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落在军官的马背上。(插图3)
她又惊又怒,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打过去,但她如何是那军官的对手,手腕一痛,两臂已被反剪于背后。军官又用满语对随从吩咐一句,随从“喳”了一声,如法炮制把王夫人拽上了马。
两骑绝尘而去,留下个王秀楚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哀号。
两骑停在一所宅院前,马嘶止处,有老妪瑟瑟发抖着来开门。那军官命令她道:“做饭给她们吃,若招呼不周,小心你的脑袋。”说着,将骆残霞一拎一送稳稳放进门内。那随从也将王夫人放下。
骆残霞急怒攻心,只求速死,脚一沾地随即骂道:“你满清狗杂种,老娘才不吃你的饭。你是打老娘的主意么?有种你就上来试试,老娘非阉了你不可!”“混账!”那随从扬鞭喝骂。
“哈哈哈哈。”军官倒不生气,朝随从一挥手,“我们走。”他没再看骆残霞一眼,一弹指的工夫已去得无影无踪。这一下反而叫骆残霞愣住了,和王夫人互望一眼,不晓得这满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老妪此时上前,诚惶诚恐道:“两位是将爷的熟识?里面请,里面请。”言罢不容分说将二人拉进屋里。
二人见那屋子虽小,但赀货甚富,鱼米充轫,灶间早有饭香飘来。有五日未吃正经东西,两人适才的硬气都被饥肠软化,心里再想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待老妪冲上茶来,两人就抓着桌上隔夜的冷饼狼吞虎咽,觉得世间再无比此更香甜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