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记五岁那年和蔡灯塔女士的对话

我的母亲蔡灯塔不喜欢吃茄子,因为茄子太吸油。她倒是很喜欢用茄子做面膜,也是因为茄子吸油。
我五岁那年,蔡灯塔女士三十二岁。那年我们家中常常出现一名爱吃茄子的叔叔。他才华横溢,会钢琴,小提琴,还有琵琶和二胡。他唱歌不好听,做饭不好吃,但是他一来,我妈妈就会变着法子做茄子。茄子面,茄子天妇罗,茄子酱。大部分时间味道都不佳,但那叔叔吃得心满意足。
他们共同进餐时从不喝酒,饭后也从不相拥而舞。他们只是放着音乐--用的是太爷爷流传下来的那个卖不出去的破收音机--然后相互看着。窗帘拉起,灯光暗下,星星蹦到地毯上,月光浇满整个房间,音符在空气中追跑打闹,随风而舞。我靠在沙发上。妈妈坐在摇椅上,叔叔坐在另一把摇椅上。他们仅仅是看着彼此,就好像已然舞蹈了般心满意足。
从那一刻,我明白了音乐的力量。简直是天使的语言。它可将世间任何一种场合渲染成它的颜色。哪怕是红色的战争,配上《少女的祈祷》,也成了粉色。哪怕是再次相聚,配上《伦敦德里小调》,也成了灰绿色。此时此刻,我只看到两对相依的心凭空旋转。
几曲过后,叔叔离开,母亲送别。他们不拥抱,不握手,转头离开后谁也不会回头。这一夜似乎随着音乐的嘎然而止,彻底停止了。
六岁那年,父亲从前线潜水员被派回家乡,那位叔叔便消失了。但他一定并未消失在母亲的生活中,因为常常地,母亲会带着那吱扭响的音响离开。然而有一次,当我戴着父亲从爱琴海中为我捞起来的海星石头,带着些怒气,跟着母亲穿过大街小巷,扇开烧烤店的浓烟滚滚,和面包店的奶香袅袅,来到离家七八站地的“长青河”。母亲铺开蓝色格子野餐毯,上面摆好收音机和穿着白裙的自己。她放起音乐。这音乐再次诱骗了我,我忘记生气,只知道痴望母亲的背影。
第一小段弹完,河对岸来了那叔叔。他没和母亲招手,也拿了块草绿色的野餐毯坐下。他们相互望着,相隔着一条平缓的江,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是一串快乐的手链。我在母亲身后,真切地体会着她的快乐。那是一种多么畅快的神情。我突然羞愧,跑回家去。
父亲正在家中擦拭脚蹼,“你去哪里了?鞋子上都是泥。”
我说自己去了后河边上。那里停了辆破旧水泥车。我没忍住,钻进去玩了。
“你母亲呢?”
我说母亲去买菜。
“买什么?”
买茄子。
父亲很诧异。他说,“你妈妈从来不吃茄子。”
我噗嗤一声笑了。父亲把我扛在肩上,用海胆似的胡须扎我。
后来,我找到母亲的日记。那个叔叔被称之为月亮脸。至于原因,只有母亲知道。
母亲崇拜月亮脸。她在日记里写着:他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轻浮、贪玩、喜欢其余的热情少年,同时又是一个在你从事的那门艺术方面无比严肃、认真负责、极为渊博、很有学问的长者。
这句话从此成了我的座右铭。直到九年后,父亲潜水逝世那年,我才从父亲繁杂的书架中找到这句话的出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是父亲曾经送给母亲的书。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我把那页撕下来,剩下的书放进父亲的棺材里。
那个月亮脸似乎是个厉害的人。母亲常常提起他。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认识、如何有了深厚的默契。但母亲说,他是她的恩人。没有他,她便不知自己可以走这么远。
七年前,那个晚上,蔡灯塔女士似乎决定放下一切,把未竟的疯狂梦想交还给小船,爬到人类金字塔尖。她那之后便没日没夜地工作,像台疯狂的缝纫机,大口吞吐着彩线,又通过劳作创造出非凡图案。事情并不顺利,因为这个世界不缺缝纫机。缺的是幸运的缝纫机。
遇到月亮脸,母亲便幸运了。似乎是被一根线牵入正确的航道,傲气十足的母亲,十分谦逊地随着月亮脸往前走。他带她绕过尖锐礁石、躲过天降飓风、跳上一艘艘快船,又在它们分崩离析前迅速逃开,他们乘着时代的浪潮,形影不离地在同一条赛道上前进,用走的、跑的、飞的,最终着陆在人类金字塔尖尖上。母亲成了有钱人,和父亲程安结婚,也有了我。
然后,那月亮脸走了。母亲的日记里写道:他说,一味疯狂工作已然不能带来更多快乐。我问,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他说,不是赚钱。我问,那是什么。他突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然后我看着他,我希望用眼神告诉他,我工作的意义。我是为了把自己扶上山峰,也是为了能够紧跟他的背影。他突然说,我跟你说个想法,你别笑话。我说,我不笑话。他说,工作对我来说,就是为了磨练人格。世界上唯一幸福的可能,就是和伟大的人格相伴。这份工作已然让我厌倦了。如果我是一棵树,那我就不能成长了。于是我问他,那你想去做什么。他说,我想去做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我问,那究竟是什么。他说,我定了一张船票,最便宜的一张。一艘前往非洲的运油船,会在海上漂浮三百六十五天。很慢,味道应该也不好闻。我听了这话,不再做声。时隔七年,我再次想起乌鲁小船。如果是在她的世界,那么我蔡灯塔和月亮脸的故事可能才刚刚开始。可是在当下的世界,我们的故事已然结束了。
那之后,月亮脸上了货船,一年之后,到达非洲。他寄回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张非洲版图,相应的国家上手绘了当地特产。有木雕,面具,鸵鸟,钻石。上面写满了话,但因为浸了水,一切凝为一体,成了一张黑色的网。
第二年,他寄来另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祝好。那一年,金融危机,母亲的商业版图遭受挫折。父亲也懂事地停止自己的一切爱好,尽心投入到对母亲的帮助中去。全家人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才将生意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那之后,月亮脸寄来第三张明信片。正面是故宫,背面是:玩,真是世界上最棒的艺术。
那之后不久,父亲接到远方的潜水任务。他离开第二天,月亮脸便提着一兜子茄子出现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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