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
盛夏,燥热。
村东头,左手第二家,老申家的大门外,来了不少的村民。
周遭死寂,众人用力憋着气,谁也不敢呼吸,应着院子里躺在棺材里的人,风一吹满是尸臭,莫不是这风从村东吹到村西,继而弥漫整个村子,今天也不会来这么多人。
这座古老的砖泥混合的四合院,破旧又古朴,齐整的四方形透着一种属于某种时代的肃穆,在这黑夜里有种说不清的森然。白色的帐篷铺满整个院子,如那遮云蔽日,直压得里面的人喘不过气
他们正在争论一个已故女人的去留问题。
这个被双方都叫“母亲”的女人,因为身前嫁了两个男人,死后和哪个男人葬在一起就成了两家争议的地方。
这之前,这个已故的母亲已经在院中躺了许久,争论一轮接着一轮,人声沸腾着,香炉里燃烧不尽的纸钱飘出的浓烟不断向外扩散,包围了整个院子,无论哪间屋子都不能幸免。
住在西屋的翠儿正躺在床上喂母乳,她是老二的媳妇,正是坐月子的时节。
尚未喂完,她的胃中升起一股汹涌的恶心,急忙起身朝着床边的盆里大吐特吐,她闻见了这种奇怪的味道,像发霉的,像受伤的动物散发的气息,这不是人气,是又腥又臭的毫无前景的气味。
连日的吵闹,孩子的哭声,她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致,就差一根手指的拨弄。现在,这种气味不断在屋中成形,直到幻化成那根手指。
鼓声在响,人声在唱,没有达成协议的双方,在村民的合力劝说下,最终决定把母亲单独下葬,日后再说。
翠儿直愣愣地盯着窗户上不停跳动的人头,隐隐约约察觉体内涌现的怪异情绪,她就这样直挺挺地冲进人群,冲进那不停敲击的鼓声里。
她在敲击着鼓,不,她夺走了那叮叮咚咚的鼓棒,折成了两半,使劲地踩在脚下,她的力道之大超乎众人的想象。
中邪了!中邪了!
翠儿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专注于手中的鼓棒,那是她的敌人,她要代表自己消灭它们,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道高高的身影遮住了她摇晃的头。
眼前一黑。
她成了另一个女人。
自某年某月,自翠儿心中最后一根稻草被人踩在脚下后,她终于相信:她向往的美好日子真真正正过去了。
五月?槐花盛开的时节?不,那应该是春天!
像花一般的年纪,就应该是万物生长的春天!
彼时,翠儿蜂腰细腿,芳华正茂,正穿着从城里回来的高跟皮鞋蹬蹬地行走,高高扬起的头,时刻拉长着她美丽的天鹅颈。
不用说,谁都知道她嫁人的眼光高得离谱,她是一定要找城市里的男人的。
她想留在城市的,可她那矿务局上班的舅舅就是不松口安置她,他不愿意权利变为一种谋生的工具,眼看着花一样的年纪,翠儿耗不起,她想起了嫁人这条路,一样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做好了精挑细选的准备,她要好好在一堆堆泥土里寻找失落已久的宝石。
她寻见了吗?
是的,寻见了。
那个男人高高大大,外形俊朗,军人的气质散发着不一样的魅力。嗯,至少外表上他是配得上她的美貌的。
接着,他好像还很活络,在部队人缘不错,他在北京,将来他是要留在城市的,还是要提干的。
七天,她果断把自己嫁了,她的大脑昼夜不停得想着,那些看得见的美好的日子。
夜里,她在看着满天繁星,不禁想起斗转星移这个词。
她亲手选得男人当了八年的兵,复原了,回到了小小的山村,成了一名农民。不,也许,还不如一个农民。
农民会种地,而他,什么也不会!
她气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捶打着男人的身体,他一动不动,放任她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不敢反驳,他确实欺骗了她。
除却外表尚可,其实他一点也不活络,他太实在,太实诚,太老实,太不会言语,他也不会被提干,他也从未想过要留在诺大的北京城,对他来说太困难,他从不奢求这样的梦。
翠儿关上了那扇破旧的门,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心不甘情不愿,哭得身子再也直不起来了。
她病了,总是浑身觉得痛,冷,哪哪都有风吹进来,她不出门了,就窝在床上,躺着。
男人还是沉默,细心体贴的照顾着她,家里家外收拾个不停,看上去一尘不染,幸好他是个勤快的人,没有其他的想法。
就这样用笨拙的方式取悦着翠儿,直到大女儿出生,直到翠儿病疯。
那天,葬礼结束,翠儿开始不停说话,细细碎碎,她是被自己的心魔折磨的,被自己的不甘心折磨的,是被一种特想改变却又无力改变的情绪折磨的。
翠儿在村里有了一个称号“林妹妹”,病娇的林妹妹,谁从门前走过,都能听见她的哭喊,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你个骗子,我要死了!
再次听见翠儿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老了,岁月留曳,她成了奶奶,她终于承认没有一个人是重要的,包括她自己。
一切都像是风中的剪影,当年那股傲气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拉着孙子散步的老妇。
背影渐行渐远,平静而荒凉,没入喧嚣人群,不见踪影。
那不是那个城里人翠儿吗?
什么城里人?她早就不是了!
那不是她是谁?
管她是谁?
没瞧仔细,也许是多年前短暂相遇的一抹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