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故事文集

“他是一个完美的演员,更是一个完美的设计者。

如若人生是折子戏,那么他不仅站到了舞台中央,做了声色俱佳的主角,而且掌控了舞台的布景、道具,甚至戏剧情节的走向都由他亲自设定。

水穿过平原,跃上高山,跌落低谷,最终抵达大海。他走过风流倜傥的锦瑟年华,风光无限,而后犹如落叶归根般,洗尽铅华,回归自我与本心,最终渡到彼岸。”

一、

情窦初开,恰逢烟花三月天,姹紫嫣红皆开遍,莺飞燕啼柳渐浓。

初识愁味,届时晨雾霭霭,朦胧月光洒大地,独自斜楼思故人。

“你看他粉腮含霞云鬓堆鸦,双眉蹙蹙翠黛

画。恰似那姮娥女谪降寻常百姓家……”

台上那个鬓间斜簪一朵有着时光印迹的梅花的女子,悠悠地唱着。她好似初夏刚刚绽开的青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自美自持却不自知,倏然间便晕染出一池芬芳。

台下那个宛如一枝春雪冻梅花的男子,静静地赏着。那一天他特意换上了前些天做好的新衣,淡青色的绸缎袍子衬得他更为悠然不群。他在听台上那婉转绵软的音声,也在看那个好似不沾俗世烟火的俏佳人,眉目间自是掩不住的欣喜与爱慕。

风月情场中,世人皆是粉墨登场,欢愉之后,便相忘于江湖。如是这般也并非不好,毕竟免去了断人心肠的相思,也不必独倚江楼望穿秋水,看尽千帆。然而,有人却偏偏将这风流之事,做得极为认真。

她是津门最出众的坤伶,脸若枝上春桃,双眉似蹙非蹙若卷烟,身段似婀娜垂柳,又有一副婉媚清柔的歌喉,于是,铜锣一响,这天仙园便会聚集万千听众。杨翠喜是为其名,留恋风月的文人墨客,最喜听她唱这出《梵王宫》。只是,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人群中,杨翠喜独独看到了那个在角落一隅、头戴丝绒碗帽的清秀男子。

戏如人生,人生似戏,谁能说得清,哪是真哪又是虚。现实中那些人与事,甚至比戏文中的桥段更为扑朔迷离。才子与佳人相遇,势必要演一出美轮美奂的戏剧。不管结局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还是劳燕分飞两心离,小生与花旦皆会倾尽全力,演好这出情感大戏。

彼时,杨翠喜并不知晓那个男子便是李家三少爷。每次他一走进这座天仙园,便有人殷勤地为其让路,店小二更是忙着在他桌上放一壶沏好的茶,杨翠喜将这些看进眼中,便知他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对于这些,她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个男子眉目间是纯粹的欢喜。看惯人情冷暖、情场风月的杨翠喜,自然分辨得出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然而,她并没有点破,只是在台上静静享受着他眼中流露出的万般宠意。

情窦初开总在佳时,静然的素色锦年,就这般飞来了两只彩蝶,惊醒了整个春日。

在那么多的王孙公子中,唯有李叔同懂得克制,知晓退是另一种进。每日来时,他总是换一身衣裳,或是烟色长袍上绣着一枝淡梅,或是青色长袍上落着几道花纹。其衣皆是以素雅为主,却又不失大气与华贵,彰显着一种绝世的清高与脱俗的气质。

戏散后,多少人捧着艳丽的玫瑰,或是雍容的珠宝站在后台门外,汲汲求见,要近距离一睹佳人芳容。而李叔同则在人走茶凉后,依然坐在天仙园中,回味着她柔美的唱腔,玲珑的身段,欲嗔还羞的婉笑。每当此时,跟随他的家仆,总会问他要不要去后台求见这位红角,而他总是微笑着摇头,而后起身离开。这一切,杨翠喜都看在眼里。

渐渐地,他心里的爱慕之意蜿蜒成河,她心里的倾心之情亦涓涓流淌。世间所有爱情,皆是一拍即合。如若未能携手相拥,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此时,李叔同已化成春日彩蝶,翩跹飞入她的梦境;而她则如一朵春花,等待他来采撷。

那一日,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在散场之后静静回味,然后只身离去,而是掀帘而入,走进了后台。正在拆头面的杨翠喜,怔了一怔,脸上旋即起了微微红晕。他静静走近她,缄默着为她拢好秀发,又在她左边的发髻上,插上那支蝴蝶兰簪子。他脸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掀起滔天浪潮。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知晓右手在微微颤动,却不期然,杨翠喜在低头的瞬间,早已感到了那来自心灵深处的震颤。

置身天仙园,她见过太多的风流公子,阔绰子弟,却从未见他这般清秀文雅的男子。他懂得审美,却不伺机占有,而选择静静守候,于是,他的眼神是清澈的,是纯粹的。听杨翠喜的戏,再送她回家,是一天当中彼此最欢愉欣悦的时刻。在台上,只见她轻舒水袖,千般柔媚,万般风情;回家的路上,皎洁之月也懂风情,悄悄藏身于湖中,只营造出一片朦胧的意境。

这一段爱恋,看在旁人眼里,是温文尔雅,而唯有他们自己明白,爱之汹涌可以倾城。他那平缓有致的声音,在她听来,却好似有着银瓶乍破水浆迸的气势;而她那温柔低垂的嗓音,在他听来亦像正铿锵热烈开放的满园春色。

就是这般,他为她捧上万丈才情,她为他献上了曼妙佳色。他为她讲解戏曲之渊源,为她写唱词,句句皆是满溢的深情;她在戏台上唱念做打,声声皆是为他轻轻而唱,步步皆是为他而转。是以,才子更为出名,佳人之唱功与舞技亦如春日之笋,日益渐长。

世间之事,向来是忧喜参半,明暗对分。起初顺遂的爱情,也总会如小舟在无月的夜晚撞上了暗礁,渐渐沉溺在海中央。

李家是大户人家,门风自是比幸福重要上百倍,怎会允许李叔同陷进风月场中,又怎会允许一个戏子与尊贵的三少爷纠缠不清。李叔同的母亲王凤玲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冥想。身旁伺候她的王妈,虽然不敢言语,脸上却无法掩饰对李叔同的担忧。她是看着李叔同长大的,是以最疼爱他,她深知这孩子重情,如若执意将二人分开,定会将其深深伤害。只是,她在这座李家大院中生活了这么些年,早已明白,繁华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暮色四合之时,忽然起风了,像是要将什么断送。母亲悠悠地睁开眼,姿态悠然而决绝地从桌几上挑选出一张照片,递给王妈。照片上的女孩,乍看之下并不出众,她不是窗前的明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也并非是胸口的朱砂痣,可以让人记挂一生,却最是暖热人心的那种美,就好像周遭的空气,无色无味,却是生活之必需。

王妈猜出了凤玲的心思。

“花妈妈呀,你把我害煞,送来了一朵鲜花不是他。”杨翠喜依然在台上唱着,李叔同仍在台下痴心入迷地赏着,却不知他们的爱情不过是戏文中的章节,终有曲终人散时。

花事匆匆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

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

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杨翠喜扮完戏拆下头面后,听得送信之人唤她的名字。她展开这封信笺,便看见了这首用小楷一笔笔勾勒的诗。秋风透过窗棂,透过她略薄的衣衫,吹进了秋草丛生的心里。秋意浓,漫天回忆舞秋风。那些李叔同提着灯笼送她回家的日子,终究成了过眼烟云。曾经,他是一只彩蝶,可以翩跹飞入她的梦中。如今,这一封满是相思的信笺,却如过了花期的春天,满是落红。

她的头上,依然插着那支蝴蝶兰簪子,而李叔同已然像只蝴蝶飞走了。因有要事,他暂时离津去了上海,没有佳人在侧,终究是对锦瑟时光的辜负。好在李叔同善作诗寄相思,杨翠喜亦懂些纸墨上的功夫,故而,于他们而言,时空的距离,并非是越不过的阻碍。

然而,上苍总是刻意为难红颜。当她正沉浸于信中的缱绻相思时,要好的姐妹告诉她,有贵人拜访。

杨翠喜并非未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但走出后台时,仍被眼前的阵势所震撼。两队官兵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之人,猛然间,杨翠喜好似进了官府一般。只见那人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讨好地对她说了赎身之事。他是天津府道段芝贵,自然有这般能耐,亦有这般权力。

坠落风尘之间,犹如风中尘埃,雨中花屑,飘零无依,被碾落成泥。她们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辗转逢迎,曲意承欢,卖弄着无边春色与风情,笑容如同美酒,让人一尝便醉。可多半人也仅仅是酒醉而已,一时沉迷稍后即醒,转身即是天涯。她们自然深知,那些醉时的海誓山盟,都是一指流沙,不要相信,亦不必追问,听听就好。短暂风流快活之后,他会重新踏上阳光道,她也会继续走这永远走不完的独木桥,谁更薄情谁更寡义,本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只是,杨翠喜明白李叔同不同于其他男子,定会给她一个避风的港湾,让她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在这荒蛮的世间找不到归宿。如今,忽然听得有一人要为她赎身,该当满心欢喜,即使喜极而泣也算不得失态,而只因赎她的人不是李叔同,杨翠喜脸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早已泪落如雨。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悄然将李叔同的相思之诗,折叠起来。自此之后,当与君绝。他们终究是彼时寂寞的过客。

烟云如故,天仙园如故,唯有人已非故。

李叔同从上海风尘仆仆归来时,未来得及进家,便来到了天仙园,想要将手中攥得暖暖的鎏金掐丝小簪再插到她发间。推门走入后台时,杨翠喜的姐妹们皆在,独独少了她的身影。从她们满含同情的眼神中,他终于相信了街上纷纷扬扬的传言——段芝贵为其赎身,并将她献给了北京载振小王爷。

一入侯门深似海。他们犹如两条相交的直线,此前的靠近是为了渐行渐远。雄蜂与雌蝶哪能相爱,海鸥与游鱼怎会相守,虽然彼有情,此有意,最终也是擦肩而过,而后湮没在人海。有些承诺,无法兑现;有些誓言,难以成真。李叔同与杨翠喜在无涯的时间偶然相遇,却不是在最恰当的时机。

他深知侯门之内妻妾成群,争风吃醋是常有之事。或许杨翠喜刚刚进门之时,载振因她俏丽多姿,便将其捧在手心,生怕有一丝闪失,想必就算杨翠喜说出想要星星月亮,他也会想个法子飞到天上为她摘下来。但他的宠爱如同凤梨罐头一样会过期,一旦手中有了新的玩具,这份对杨翠喜的热络,自然会转移。

李叔同之母凤玲听闻这般消息,心中自是百般称意。此前与王妈商量好的计策,纵然不急于一时,终究要开始操办起来了。旧伤还未痊愈,新人便要闯进门,李叔同好似走进了湿漉漉的雨巷中,一个人彳亍流连,走不回当初,也看不清未来。

奔走于凡尘俗世,有谁能不食人间烟火;在万丈红尘里周旋今生,又有谁能逃得开一个情字。无际的岁月随风而逝,唯有当初的悸动、相思的情怀,鲜活如当初。缘深缘浅,情短情长,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间,总是有人为情而殇。

李叔同本以为杨翠喜进了侯门,纵然会受些委屈,至少免去了四下流离的苦。然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段芝贵是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而载振之父又是慈禧身边的红人,是袁世凯极欲拉拢的对象。段芝贵便将杨翠喜献给了载振,为自己谋求了一条升官捷径。果不其然,自此之后,他官运亨通,升任黑龙江巡抚。这终究是一帧黄粱美梦,段芝贵因献美得官,被人告发,参他的折子经慈禧太后批示之后,便被撤职。由此,杨翠喜也被遣回天津。

流年渐深,两人偶然再次在街上相逢。一切都好似未曾改变,她头上仍插着那支蝴蝶兰簪子,像是怀念,又像是祭奠;他亦依然穿着初见她时,那淡青色的绸缎袍子,素雅而淡然。但一切都已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在台上悠悠唱着《梵王宫》的俏佳人,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提着灯笼送她回家的翩翩公子。有人说姹紫嫣红开遍、莺飞草长柳浓时的春天最美,可李叔同觉得这个季节最为悲伤。那满枝的春花,总会落满曲折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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