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陶渊明《挽歌》中的四句,意思是——
亲戚们有的余哀未尽,别的人又已经唱起歌来了。人死了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寄托躯体于山陵,最后和山陵同化而已。
在葬礼上,最能感受一个人在他人心中的真实性。
因为此刻,已无须玩虚假,流露出来的应是真性情。
当一个人死后,能让亲人以外的人怀念,应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一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逝世。
两年后,与傅氏亦师亦友的胡适,写道——
孟真的去世,使中国丧失了它最忠实的爱国者与一位能继往开来的伟大学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有一种力量,并发挥其领袖才干。他有学问,有办事能力,有人格,有思想,有胆量;敢说话,敢说老实话,这许多才性使他到处成为有力量的人。我总感觉,能够继续他的路子做学问的人,在朋友当中也有;能够继续他某一方面工作的人,在朋友中也有;但是,像他这样一个到处成为道义力量的人还没有。所以他的去世,是我们最大的损失。
傅斯年,绰号“傅大炮”,有才有德,只是直率的性格,一般人吃不消,是一位敢在蒋公面前,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的人物。可是也有例外,胡适的学生罗尔纲,曾在胡适家中做学生,回忆——
在适之先生的书房里,傅斯年讨论的内容虽听不出,但他是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左一句“先生”,右一句“先生”,恭敬顺从的声音,却声声听得很清楚。我所见任何一个胡适学生来见胡适,没有一个像傅斯年这样的。
其实,胡适与傅斯年,也是“不打不相识”。
胡适海外归来,聘为北大教授。当时他的课堂,听众如云,傅斯年的好友顾颉刚听后,对傅说——胡博士真有学问,你去听听吧。
傅去了,不仅听,还问,一问一答之间,胡适的汗就下来了。
胡适后来说——他当时就发现了,像傅斯年这样的学生,国学根底比他还好,所以他常常提心吊胆,激励自己,要加倍用功。
从此,胡适与傅斯年,就建立起亦师亦友的特殊关系,直至终生。
抗战胜利,傅斯年担任所长的史语所,自李庄迁回南京,全所汇聚,共同欢庆。胡适来了,与大家一一握手致意,亲切感人。傅斯年直言“适之先生是史语所的娘家人,是姑妈”,顿时笑声、掌声连成一片,主宾欢喜。
音犹在,人已逝。
二
1952年2月8日,卢作孚在重庆走了,未满五十九岁。
自杀前,他留下一纸遗书,上面只有两行字:“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们过。”
晏阳初在《敬怀至友作孚兄》中写道——
像作孚这样一位正人君子、爱国志士、了不起的实业家,国人应当敬重。然而,他的结局竟是如此悲惨。我为国家伤心,我为至友哀痛。
晏阳初,四川巴中人,平民教育之父。
1940年,他在四川成立中国乡村建设学院。
1955年被美国《展望》杂志评选为“当前世界最重要百名人物之一“。
1989年,布什总统在给他的生日贺辞中说:“通过寻求给予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以帮助,而不是施舍,您重申了人的尊严与价值。您使无数的人认识到:任何一个儿童决不只是有一张吃饭的嘴,而是具备无限潜力的、有两只劳动的手的、有价值的人。”
晏阳初回忆——
我一生奔走东西,相交者可谓不少;但惟有作孚兄是我最敬佩的至友。他是位完人,长处太多了。
卢先生的一生,说来也很简单——实业救国。
1937年7月战争爆发,卢作孚告诉民生公司的人员,民生公司应首先动员起来参加战争。
1938年1月,卢作孚出任交通部常务次长。此时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大批政府机构、学校人员及工厂设备,后撤西南大后方;同时四川军队亦整军出川抗日,卢作孚及其所领导的民生实业公司船队,承担此运输重任。
1938年10月,汉口沦陷后,形势更为紧急。此时宜昌岸上尚有3万多人员及9万吨以上器材待运入川,一时人心惶惶,争着抢运,导致秩序大乱。
军政部长何应钦要征收民生公司的船只,卢作孚不同意,说征收也不是解决的办法。他亲赴宜昌,妥加安排,以最低运费,采三段航行方式,在日机昼夜不停骚扰下,在枯水期到来之前,于两个月内由宜昌抢运至重庆,被誉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当一个国家民族工业的生死存亡,全掌握在一个船运公司企业家手里时,传奇色彩更显浓厚。
这个企业家,就是卢作孚。
在日军的炮火下,他把中国最重要的工业企业经三峡抢运到四川大后方。这些企业构成了抗战时期中国的工业命脉,为抗战的最后胜利奠定了物质基础。
三
1990年,陈占祥去哈佛大学演讲。
曾与费正清夫妇小聚,谈及梁林夫妇的早逝。
已经衰弱不堪的费正清动情地说——
失去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对于我们来说,就好像失去了大半个中国。
梁林夫妇与费氏夫妇,相识在1932年的北平美术俱乐部。
那天,梁思成、林徽因去看画展,与画家费慰梅及其丈夫费正清一见如故。
当时正清正在读哈佛研究生,来到中国要进行四年的学习,慰梅刚从哈佛女校美术系毕业,而思成曾在哈佛研究生院就读。学长、学弟、学妹,一条无形的纽带将素昧平生的两对夫妻牵引。
林徽因爽朗热情不失真诚,梁思成幽默风趣不失仁蔼,这对东方夫妇深深吸引着费氏夫妇。费氏夫妇为自己能在北平遇到梁林二人而惊喜。更重要的是梁林二人都精通两国语言,通晓西方文化,他们很快建立起了友谊。
四年的学习一晃而过,费氏夫妇要回国了。
正清如此回忆1935年的12月——
我们不需要坚忍不拔。Wilma(慰梅)和我即将动身到一个比较幸福的世界去了。离开思成、徽因让人黯然神伤,共度的日子让我们已不分你我,难以割舍。徽因成了我和慰梅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令人心碎。
1937年七七事变,梁氏一家离开北平。
徽因一路给慰梅写信,即使隔着万水千山——
沿着生活的轨迹,居然积攒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看着这堆往事的遗存,它们建立在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爱之中,而当前这些都正在受到威胁,真使我们的哀愁无以言表。
有时,徽因也会向慰梅描述——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但看来除非有慰梅和正清来访,它总也不能算完满。因为它要求有真诚的朋友来赏识它真正的内在质量。
林徽因到了四川南溪县的李庄后,不久就病倒了,身体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她的肺结核病复发,连续高烧四十度不退,李庄没有任何医疗条件,当时也没有肺病特效药,病人只能用体力慢慢地煎熬。
这时,美国的一些大学和博物馆写信邀请思成去美国访问讲学。正清夫妇和一些美国朋友,知道他们的情况后也力劝他们到美国去工作并治病。
思成复信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温馨絮语,岁月留声, 正清如是说——
思成和徽因,在我和我的妻子的一生中所产生的影响是独特的。在我们历来结识的人士中,他们是最具有深厚的双重文化修养的。因为他们不仅受过正统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教育,而且在欧洲和美国进行过深入的学习和广泛的旅行。这使得他们得以在学贯中西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审美兴趣和标准。
一死一生,乃看交情;
一贫一富,乃知交态;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一浮一沉,交情乃出。
因为懂得,所以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