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沉。
半梦半醒之间,她正独自飘零于江湖之中。
江湖诺大,好比一个平行世界,里面的奇人异事数不胜数,烟雨巷中的何鬼手便是其中一个。
既然要重新开始,便应该忘了汴京城的一切,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换个容颜,从此再也没有人认识她,找到她。
在蛊术的牵引之下由蛊虫吃食面部,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然后再回到一个平常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何鬼手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怨庞家。若非我们一意孤行,否则石姑娘就绝不会嫁给皇上的,她若不嫁给皇上,也许你们就能在一起。"这正是何鬼手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却先被她说了出来。
何鬼手带着几分自嘲,道:“有什么不同,我和她…一直以来全都是为别人活着的。”
“但我不希望你和我们一样。”庞凤道。
他抬起头,望着发霉的屋顶,慢慢地接着道:“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活些时候,哪怕是一天也好,所以…或许其实宫中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无法掌控的命运,会不会因为有了更强大的男人而好一点?
"我也是个女人,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我都经历过。"
她幽幽接着道:“因此我很明白她在宫中的处境,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在这种处境下都不会快乐。"
何鬼手目光又迅速黯淡了下来。
他感到很疲倦,她就像是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头。
她的离去,已经是注定没有办法改变的现实,而眼前的人又是否真的不会后悔?
于是他问道:“噬蛊术一旦完成,绝无反悔的机会,你可想好了?”
“当然。”庞凤冷静的道。
既然要从此隐于人海之中,就再也不要与前尘往事有任何瓜葛。
从此只是一个陌生人,既没人了解她的过去,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弱点,这样才安全。
蛊虫已经从她的鼻子钻入,有些酥麻,她闭上了眼睛…。
右手之上,何鬼手正用红线牵引着她的脉息,忽然她听到一阵急切的惊呼声:“等等!”
…
梦中的画面又忽而一转,是她爹!
那是在她离家入宫的前夜,庞雄对她叮嘱道:“女儿,你要记住,从你进宫起,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会是你的依靠,甚至还可能会是你的敌人,你的依靠只有你的姓氏和你将来的孩子。”
“爹!”她的内心满是酸涩,她不要至高的权利,只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夫君。
她还在懵懵懂懂之中,就被推向了最高权利世界的身边。
呛了几口水之后,很快她就悟懂了这些话,政局如同棋局,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充满了权衡利弊,利益交换,是此消彼长的游戏。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确定无疑的正邪,没有永远的安全,没有一眼可以洞穿的人性,也没有一马平川的未来。
她即使在梦中也感到很疲倦,形形色色的面孔,难道说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她倦了。
于是梦中又出现了梦魂萦绕的那个人。
酷寒使积雪冻结成冰,她和他笑着,闹着。雪团不断的砸向她的脚下,让她站立不稳。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
小蝶的脸冻的有些苍白,虽然拉紧了衣襟,还是冷得不停发抖。她埋在展昭怀中,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神色中藏着的不安与憔悴。
她又把展昭抱的紧了一些,因为一封又一封的家书早已在催促她的南归。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展昭全然不知她的忧思,在她耳边轻声唤道:“小蝶!”
他很相信她,这让她很欣慰,又让她很生气。
因为只要她对着他撒个娇,或者佯装他惹怒了她,总之就是有很多方法,让他不要再跟着她,然后狠心转身离去。
大雪会掩盖她的足迹,云雾山上的一切就成了回忆。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离开的心痛已经在她心中蔓延。
她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在她的世界之中,大家都认为忍耐是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控制自己的思想,克制自己的欲望。
可是忍耐终有极限。
她的心中在默默流泪,“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就这样离开他吗?”
心中另一个声音传来:“小蝶,你不相信我吗?”
“师兄,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就是因为太相信,才害怕不辞而别伤了他的心。
“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我…我要你好好的活着,无论我在还是离开。”小蝶心中又道。
“傻瓜,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那个声音似乎在她耳边又响起。
“你若走了,我的日子即便是还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那个声音听起来那么的悲伤。
这句话彻底的击溃了她的防线,让她再也不能弃他而去。
或许在她心中,她是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的情深意重,所以心中才会传来这样的声音。
于是她掩饰住心中的酸楚,恍若不觉般只对他道:“嘘…不要说话,我在听落雪的声音。”
然后她看见展昭笑了,仿佛在笑她的孩子气,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阳光,显得分外灿烂。
他的世界多么的美好,不像她永远活在黑与白的交界处,每次她想鼓足勇气伸出手去触碰他的世界时,那些七彩斑斓的泡泡就会毫不留情的破裂,仿佛在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她从心痛中醒过来。
本来下决心忘记的人,却因为梦里的一个拥抱,心又动了起来...。
那边金玉已经醉态可掬,她提起酒壶,对着她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罢。”她把头凑到小蝶身边,喃喃的说着,也不管她真的听到了吗?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寒夜当中有雪飘过。
雪地上有柄折断了的剑,剑柄上的剑锋在灯下闪着光。
此时他正在灯光下凝视着剑锋,谁也不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么。
月华在一旁静静地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已经三年了。"
他没有回答。
“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变,还是想着那个不可能的人。”她笑着说,空带着几分落寞。
他过了很久,才淡淡的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月华垂下了头,反问道:“真的过去了吗?”
他又沉默。
“展昭,你看着我,难道你宁愿这样一直下去,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展昭只道:“月华,对我而言,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习惯了她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又忽而离开。
展昭又道:“如今两年之期已到,你已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月华闭着眼,眼泪又已流下。
就在这里吗?就在此时吗?就这样结束吗?他要把他们的关系划下终点,从此以后便各自相忘于江湖?
不,她还不想这么快的面对这一天的到来,“不…不要,是我错了,是我不自量力,是我…。”她再也说不下去,夺门而出。
屋外寒气直刺入骨,她茫然的走着,越想越觉得难受,忍不住靠在树上,抱着双膝,轻轻的哭了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正是那白衣男子。
他瞧着月华,突然叹道:"好可怜的女子…"
月华吃了一惊,霍然站起,冷冷道:"你说谁可怜?"
他又道:"你越是不承认,我便越是觉得你可怜。"
月华冷笑道:"我哥哥是将军,我年轻漂亮,又有一身武功,谁说我可怜?"
男子笑道:"外表看起来幸福的人,其实并不尽然如此,即便拥有一切,但你却得不到你最想要之物。"
会摄心术的人,往往都有一些话术,循循善诱出人心中的求而不得。
月华怔了怔,摇头道:"不对,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男子深深看向她的眼睛,接着道:"你外表看来虽强势,其实你心里却最是脆弱,可惜展昭并不懂得。"他轻叹一声,接道:"你总是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我都替姑娘不值。"
月华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竟听呆了,因为每一字,每一句都说进了她心里。
“他忘不了她,就是她一次又一次弃他而去,他还是忘不了她。”月华道。
“唔,展昭真是可恶,竟然是这么不解风情的人。”男子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她还是皇上的妃子时,他就放不下她,多年孑然一身。她被废黜后,他那般对她,她还是不管不顾的弃他而去。你说…你说这样的人究竟有哪里好,为什么?为什么?”
“我舍命救他,才换得留在他身边,可是他今天居然说要和我…。”月华已经说不下去。
白衣男子道:"展昭可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看来他今晚抛下你,是要去找别的女人了,所以…”他知道她的心神已经被动摇,边说边观察着她的反应。
果然月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那女子一定深得他意,才让他这般失魂落魄,又或者会什么狐媚之术,才让你这样为他,他都无动于衷。”
“没错!”月华眼中流露出了忿恨之意,她已经完全陷入在摄心术之下。
“这么可恨的男子,你还留着他干什么?你若再不出手,他马上就要去找那个女人回来。"白衣男子道。
“他会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把她带在身边,不仅如此,他还会每晚都不依不挠的纠缠着她…。”
月华的脑中已经出现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旖旎的画面…。
她头痛欲裂,道:"我要杀了他,然后再随他而去。"
白衣男子道:"你现在就去吧。你看这里有把刀,你若看见他,就用这把刀杀了他。”
但她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功。
他知道一个人的心灵纵然已受了控制,但你若要她去做一件她最不愿意的事,理智还是会作最后一番挣扎的。
于是他继续缓缓说道:“不久以后,那女子的肚子会慢慢的大起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她会逐渐恃宠而骄,而你…。”
“不要再说了!”月华喊道,她已经看见展昭轻抚她肚子的画面,眉目之间尽是宠溺。
白衣男子叹道:“这种男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拿起这把刀来,藏在衣袖里。”
这次月华果然不再犹豫,她接过刀,藏入袖套内。
“去杀了他。”
"我现在就去。"月华道。
四周霜白如银,月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客栈,纵使是一路寒风也无法使她清醒,而那边展昭正担心她的安危,匆匆赶来。
她目光呆滞,迟疑着道:"展昭!"
"月华,外面风寒,你早些回客栈歇着…。"
还不等他的话说完,她突然伸出手。展昭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手里竟然有把刀,一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立刻喷出来,直喷在月华脸上,她苍白的脸,立刻被鲜血染红。
展昭吃惊地看着她。
白衣男子拍拍手道,“做得好!”
“区区一刀,想必无法耐南侠如何。但刀上淬炼的毒必让你必死无救。"
还在喝酒的人也渐渐的围了过来,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她,无论谁都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向展昭下这种毒手。
月华却在大笑,“如此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她还深陷摄心术中,她一把夺过那刀,准备捅向自己的心口…。
展昭一只手按住胸膛上的创口,顾不上中毒的人若是发力毒气散发的愈快,一把打落她手上的刀,提醒道:"月华…!"
随之腿已发软,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最后看见的,却是青衣女子的,平静如古井一般的眼神。
他最后听见的,仿佛是那句似含着无尽深意的“她对你好吗?”
她究竟是谁?
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可惜他已经无法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