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记

2004年11月25日,我从许都前往禹城探望一个阔别已久的同学。虽然已是小雪时节,天气却比刚入冬的几天暖和了许多。我穿了一件灰色羊毛衫,外罩着有些枯皱的休闲服,走在大街上时,竟有种醉醺醺热辣辣的况味。

坐上汽车之后,有风吹着,心中却畅快了许多。在这条县级公路上,中巴车和普通客运车承担着载客来往的重任。中巴车上档次,跑得快,而普通客车大多破旧不堪,一走一晃,乡下人喜欢它的随便:不必拘束于枯燥烦闷的气氛,可以随心言论,随意乘坐,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介意——即使平躺在座位上,赤了脚,也没人管。我就喜爱这样的散漫与活泼。

我静静享受着这样的氛围,车子也很自然地停下来“拾人”,在路上“拾人”是常见的事,拉不住人,司机去喝西北风去。

车停了下来,上来了一个老人,老棉袄又脏又破,脸皮又瘦又枯,行动时一步一挪,双手十分小心地抓着扶手。如此老迈的人,一个人出来,他的儿女呢?司机和乘客都不考虑这些,只是他的老迈让司机有点担心,虽然已经说过“座已满了”,老人还是蹭了上来。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怪味,乘客都有意躲着他。

那气喘吁吁的老头,见没人理会,走到了后厢,挤在了我临窗的位置。我坦然处之,可因为晕车的毛病,又因了难闻的怪味,禁不住几次欲吐,但又强忍住了。

老人坐了一多半路之后就下车了。我一直抵达客运总站。出了站,莫辨东西;街道两旁小摊遍布,人来车往,十分热闹。老城的韵味,酽酽的,浓浓的,似乎在品味一部艺术大作,而自己就像沉浸在书海的虫子。我叫了一辆三轮车,颠颠晃晃地没走多远,就找到了同学在电话里所说的那个乡村据点。

因为路远且村子多山而偏僻,来往拉客的任务就被村子里的几辆面包车承担了。卖橘子的妇女也是小山村的,听她说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一辆到来,我来的时候一辆车刚好走了,要等下一辆。我买了一些橘子,蹲在小摊的一旁静静等候。

车终于到了,马上凑够了十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小小的车厢竟然全部容纳了。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能挪动一丝一毫,双腿弯曲得都有些麻木了,也别想有伸展的余地。加上各人多少带的东西,车厢如果是一个口袋,也许早就挤破了。车子因为沉沉的载重,起动时很缓慢;可还没出城,就又钻进了一个小胡同。

在一家房子门口,有个人下去了,说要帮人采购半头猪肉。乖噻!还要装上半头猪,那不是等于又装下一个人嘛!

等了半个小时,那人方回,一把拎着麻布袋子扔上了车,真从容!听车上人说话,我才知道,小山村离城太远,有些人就采购了猪肉一类的日常物品,拉回去在早市上卖。司机拉人拉货,只要能够多赚上几块,就能够多抵消一些油钱,自然毫无怨言。

老天好像要补偿我所受的苦,在这人挤人、物摞物的小空间里,听乡下人说他们身边的奇闻异事,就如听到了天外弦音一样让人禁不住欢欣鼓舞。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人还是物了,我的目之所视、耳之所闻、意之所归,都倾注在了乡村人的身上、话上。

乡下人说话仿佛讲故事,娓娓道来,激情四溢,很让我这不识时面的人大饱耳福。谈话的方式,都由一两个话题引开,这个话题或者是一件事,或者是一个有些资历的人,话匣子一打开,乡下人的发散思维就会十分发达地表现出来,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又打岔打得恰到好处。遥遥道路上的烦闷没有了,人们的心神仿佛沉浸在了另外的世界中。

也许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中国的评书艺术为何会在民间代代相传,长盛不衰。乡下人没有大人物的丰富经历,而对于那些致富能手津津乐道,谈起某人怎样有胆识有魄力能做某种生意,别人干不成的事他一干就发了财,那情形就像他和人家一样发了财般的兴奋。没到小山村,我已经被小山村的人物故事吸引了。

由许都到禹城,又由禹城前往偏僻的小山村,半天的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度过。越近山区,人就越少,而道路也越来越崎岖。天地开始变得灰蒙蒙的,小柏油路如羊肠一样蜿蜒下去,弥望的是满地绿油油的麦苗,空气干净了许多,太阳已有沉落西山之势,这时候,万道光芒,透过车窗玻璃,照得人几乎张不开眼睛,那即将到达的小山村,更是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车子进村时,柏油路消失,一条坑坑洼洼的砖渣路呈现在眼前。主干道的两旁,一律是两层的小楼房,白色的墙面显得干净美观。此时的街上,偶尔看到一两个村民,同样是朴素的衣着。

同学老朱家就在十字街口,令人意外的是,曾经学过营销的他,竟然在家开起了小药铺,脾气还是老样,说话软绵绵的像面条。君子之交,在于交心。老朱虽然遗传了他老祖先明太祖朱元璋的相貌,但为人却极为厚道。

婶子衣着朴素而干净,看起来爽朗可亲,她做的红薯稀饭、杂烩菜,着实不赖。

红薯稀饭自不必说,汤和而味浓;杂烩菜有白菜、红萝卜、豆腐、粉条,以青红辣椒、葱蒜为引子,极寻常之物,却有不同于肉的咸香可口,更不用说有葱花油馍来吃——这大出我的意外。婶子用的菜也就是我在家时常吃的菜,经过了她的一双手,却是滋味绝佳,也许会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这做饭也真如形容美人:粗服不掩国色,淡妆浓抹总相宜。

晚饭后,山村被夜幕所笼罩,四周一片寂静,几家灯光划破黑暗之一隅;满天星斗,虽然隐隐约约,却显得分外可爱。老朱讲了一年多的经历,以及他开小药店的经过。

当我问及他这里的小山村时,他说这里就是方圆一二十里最为热闹的地方,每过几天就有集会,往来的人很多。他说他家的老瓦房已经没人住了,现在街里的两层小楼,面积虽然不大,却可以一方面吃住,一方面做些小生意糊口。楼房的建造大同小异。这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东西大街,也许今后就会发展成为一个小集镇——这里也是乡里的努力方向。

在村子的周围转了一圈,回去的时候,老朱说第二天带我上山看一看,我的心里很激动,因为登山、看山是我最向往的事情。

翌日,晨光熹微之时,十字街上已经忙活了起来。一夜老鼠的水陆大会,最终被我的沉沉睡意所笼盖。早上起来,精神十分清爽。门口就是早市,老朱上街割豆腐,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观光机会。

早市不大,却能满足小山村人的基本需求。稀稀落落两排做小买卖的,有卖猪肉的,有卖调味料的,有卖洗衣粉之类的,尤以卖蔬菜的和海带、粉条的多些;忙着做生意的小贩,早上不想做饭的,炸油条,炸菜角,胡辣汤,咋吃都过瘾。

老朱买回了豆腐。早饭在楼上吃。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局,南向两间卧室,东向一间洗澡间,其余的地方全部都是客厅。地板砖已经铺上了,窗户玻璃还没安装,一切看起来还十分简陋。菜还是杂烩菜,只不过这次还没开始吃,一见到它,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馋涎欲滴,只不过我保留了所谓读书人的斯文,把将要流到嘴边的口水咽到了肚里。

十点钟开始上山。西大街一直走到头,首先见到的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河床低洼且宽广,也许是冬天的缘故,河流呈现一种骨感的美。河床离岸有高有低,低处一米左右,高处有两三米之多。河水浅且蓝,那浅蓝的颜色,仿佛天空上的云一样洁净。

坡上长着一些白杨树,一律的粗细。树下满是落叶,偶尔可以看到带着残绿之色的枸杞稞儿。老朱却叫它“小辣椒”,摘下一个红红的比麦子要大上一两倍的小果,塞进嘴里咀嚼着,有涩涩甜甜又辣辣的味道。

一架丈宽的老桥横跨在河面上,一面与我们的来路接壤,一面通向河对岸的低坡。低坡连着附近的高坡,高坡处有几眼窑洞,破旧的门窗,前面空荡的荒地上长着几株老桐树,看来已经久没有人居住了。

站在桥上,向前遥望,一座西南、东北走向的十余截状的山,连绵起伏,虽然山势不高,却宛如一条巨龙横卧着。靠近小村的一岸,弥望的尽是青青的麦苗。而前面的路程却尽是高低起伏的土坡,步行约二三里许,就到了山下。山下零星地种着庄稼,山上光秃秃的,只有干枯的野草和很远才有的一些灌木。

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寻找五六十年代乡人在山上开的防空洞。听老朱说,他小时候进过几次,后来洞口被封住了。不过再后来不知道是谁又挖开了一个小口,他几年前还和一个村里的伙伴钻进过一次。那洞口的大概位置,就在这整个龙体的中间地方。

先要爬上最近的山坡,然后顺着龙的脊背,不断往西南的龙头方位行进。爬上了百十米高度缓缓的山坡,风顿时在耳畔响起,因为阳光充足的缘故,身上竟然有种舒服的感觉。刚想着大吼一生,却有一只野兔,突然从前方不远处凸起的石块下面窜出,惊慌失措地跑了。大概是很有一段时间,没人上山了吧。

我们出发的地方,相当于龙尾接近龙后爪的地方。避过了两个炸山形成的豁子口,大概十一点左右时,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块不大显眼略微凸起的石头旁,出现一个仿佛兔子窝似的洞口。老朱并拢了双脚,然后斜着身子缩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屁股先进来,最后才是头。整个身子进来之后,扭过头,一个一米多宽的洞出现在我眼前,向里四五米远,又被石壁遮挡了视线,石壁处高度约两米左右,而洞口只能让人弓着腰站着。

在石壁一米高左右的地方有个拳头般大小的孔。顺着石壁略微右拐,再向前进,完全模糊了视线。来到石壁后面,透过壁孔,可以看到满是亮光的洞口。老朱说,这是机枪眼。当有敌人向内部进攻时,洞口的这处石壁就像影壁墙一样。身后就是一孔之光。

老朱叮嘱我,一定要紧跟在他身后,双手摸着右侧的洞壁向前走,脚步不要太大,最好是小碎步。因为洞里面,每隔几米远,就会另有低的洞口,通向其它地方,有藏粮食的,也有藏人的,走错了方向,就会像入迷宫,很难出来。之所以要小步走,是因为前方不知道哪里就会有储存水源的水井,掉进去就麻烦了。

洞中无尽黑暗,在我们走出不远时,连一孔之光也早已消失了。心中生出恐惧的念头,又马上把它掐灭了。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过了不久,我们终于来到洞的尽头。他说,我们已从山腰的一侧来到了另一侧,早先这另一侧也有出口的,没想到完全被堵住了。然后他叮嘱我,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原路返回。

我强忍着惊慌的心情,又慢慢返回。当我终于又看到那一孔之光时,那感觉真像从坟墓里重生了一般。没有在洞口停留,我先蹲着身子钻了出去。又被太阳光罩住全身时,我惊恐的念头全部爆发了。心想,若是踩到死人怎么办?若是迷失怎么办?若是掉进水井怎么办?若是有毒蛇,被毒蛇咬一口怎么办?天呀,我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我坐在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平息自己剧烈起伏的心情。老朱似乎还是那样漫不经心,还说道,洞其实也就一百多米长,下次带个手电筒就好了。我心里说,这一次就感受够了!

一点钟左右,我们两个出了洞口,休息了几分钟,老朱说,一定要带我去龙头处体验体验,然后从龙头位置下山,那里也是这个山脉风景最好的地方。既然已经走过了一多半的路程,不去看看也不是自己的性格。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山势渐渐升高。远处的山村和光秃秃的树,成了一色的灰黛。土有土路,山有山路。即使这荒山之上,也能偶尔见到牧羊人走后,留下的羊的圆黑的粪便。偶尔有鸟在山的一侧飞翔。抬头就是灰色的天空。太阳正是耀眼的时候。

小径旁上随处可见散乱的石子,伴着低矮的枯草,越是走进最高的山峰,枯草也相对地茂密了起来。在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还带着点滴绿色的草丛。龙头部位的山峰,仿佛龙角的地方,堆着一些杂乱的石头,还有一些鞭炮的碎屑。这里曾经有人祭祀过,祭祀山神,自己获得某些事上的解脱或者庇佑吧。老朱说,这里曾经有个一米多高的小山神庙。

站在山神庙的位置,向东南方望去,就是老朱家所在的乡镇。顺着另一侧的山石下去,龙嘴的地方,植物最为茂盛,一对野鸟被惊飞,从我们身旁的山体上,飞到另一侧我们来时的山体上。看到活物的出现,我的内心是兴奋的。忘记了过午时的饥饿,还有一路的疲惫。我们正值青春年少,这一点点辛苦,又算什么!

回到老朱家里时,已经将近两点钟。简单吃了些东西,我就告辞了。婶子嘱咐我一定要再来。老朱把我送到了街上停面包车的地方。天又变暗时,我坐上了回许都的客车。

到了许都,骑着自己寄存的自行车回乡村的家时,朦胧的冷月,已经挂在了树梢。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我回想着两天的经历,还有一些我和老朱上学时的情形。电大毕业两年多了,老朱因为前任班主任的介绍,在郑州的一家五交化店铺里干过几个月,之后在家自学粮食管理,为了谋生,又开了小药铺。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他给开药。他和我一样性格内向,没有多少朋友。也和我一样相貌憨厚,没有女孩子喜欢。

毕业后,我虽然也在郑州上过一年左右的班,可是我总感觉自己并不属于大城市。城市就像一个大监狱,牢牢地把人们束缚了,每天像机器一样运转着,生存的压力,让很多人看重了利益,而忘记了亲情。与城市的繁华相比,乡村虽然落后,但是环境清静,心灵自由。我还在想,从牙牙学语,到大学毕业,十几年的心血,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什么地方,才是我们这些乡村游子,真正的归宿……

【作者简介】包岗辉,笔名许都包子,80后,先生一位,芦苇中人。醉心读书生活写作之情调,偶有小文见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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