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酒,女人和歌曲——13世纪拉丁语歌曲集《博伊伦之歌》

中世纪全盛时期的歌利亚德

长久以来,中世纪一直是黑暗时代的代名词,西方基督教世界贫穷落后,战乱和瘟疫频发。人们痛恨基督教神职人员的贪婪腐败和玩忽职守,一些隐修制的改革家们呼吁要恢复早期教会那种守贫和虔敬。中世纪全盛时期的重要时代标志之一就是一些新的隐修院修会的建立。1084年,科隆的布鲁诺建立了加尔都西会;1098年,罗贝尔建立了西多会;1120年,诺贝尔建立了普雷蒙特利会;1156年,伯尔刀都建立了加尔默罗会;1216年,圣多明我建立了多明我会;1223年,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建立的方济各会的会规得到教皇的认可。其中方济各会、多明我会和加尔默罗会也称为托钵修会,要求会员托钵行乞,深入民众之中传教。

另一种大教堂制度则产生了独一无二的中世纪神学,哲学史上这段时期也称为“经院哲学”时代。奥里亚克的吉尔伯特(Gerbert of Aurillac),彼得·阿伯拉尔(Peter Abelard),明谷的伯尔纳(Bernard of Clairvaux)和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是这种经院哲学的代表人物。这些大师的才华和品格吸引着莘莘学子,孕育了中世纪的大学。在法兰西的巴黎、奥尔良和蒙彼利埃,英格兰的牛津和剑桥,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和帕多瓦,大学纷纷建立起来并蓬勃发展。师生学者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结合在一起组成行会,称为universitas,即今日大学名称的由来。

然而,还有一群有双重身份的人游荡于这两种体制之间,这就是本文的主角——歌利亚德(goliard,也写做goliart,gouliar,gouillard)。他们可能是游方学者,也可能是游方修士。尽管保持着教士身份,但因为无法在教堂中获得一个永久职位,他们只能到处流浪,为提供给他们衣食的雇主服务。这些歌利亚德放荡不羁,贪吃好色。拉丁语gula(喉咙)可能就是歌利亚德名字的来源,也有一说是他们忠诚于主教歌利亚斯(Golias),一位名字来源于《圣经》中巨人歌利亚(Goliath)的虚构的传奇人物。明谷的伯尔纳曾给教皇英诺森二世写信,指责阿伯拉尔的新思想,称他为“歌利亚斯”。

这些歌利亚德创作了许多赞美宴饮、赌博和狎妓的诗歌,主要是使用拉丁语,也有一些用的是法语和德语。目前还保存着一些中世纪歌利亚德诗歌集,例如在剑桥、巴塞尔、圣奥梅尔和加泰罗尼亚的里波尔,其中最著名者当属得名于德国慕尼黑以南的本笃博伊伦修道院(Benediktbeuern)的《博伊伦抄本》(Codex Buranus)。

《博伊伦抄本》概述

《博伊伦抄本》大约创作于1230年。这份手稿在1803年以前一直保存在本笃博伊伦修道院的图书馆中,后来由于修道院被世俗化,它被没收并带到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宫廷中央图书馆,现藏于德国巴伐利亚国家图书馆(编号为Codex Latinus Monacensis clm 4660/4660a)。1847年,图书馆馆长施梅勒(Schmeller)整理出版了这些诗歌,并冠以《博伊伦之歌》(拉丁语Carmina Burana,也译作《布兰诗歌》)之名。

从笔迹上考察,《博伊伦抄本》是由两个不同的抄写者使用一种早期的哥特小写字体抄写的,整个抄本由119张羊皮纸绑订而成,还有几张散页在14世纪时附在抄本的最后。在绑订过程中,可能弄乱了部分书页的顺序并遗失了一些书页。手稿中还包括八幅微型画:命运之轮(置于封面)、虚拟的森林、一对情侣、狄多和埃涅阿斯故事的场景、喝啤酒的场景,以及三幅玩色子、桌球和象棋的场景。

过去的研究认为手稿就是在发现它的本笃博伊伦修道院抄写的。然而,现在的研究对它的来源提出了几种不同看法。比较一致的是,通过诗歌中使用的中古高地德语,确定了起源地是说德语巴伐利亚方言的中欧地区,包括德国南部、奥地利西部和意大利北部。由于诗文中的意大利语特殊词,还可以肯定是在这一地区较为偏南的部分。两个可能性较大的地点是奥地利施蒂里亚州的塞考修道院和南蒂罗尔的靠近布里克森的诺伊施蒂特修道院。有研究表明,一位叫海因里希的主教在1232到1243年间是塞考的教区长,很可能是他资助制作了《博伊伦之歌》。手稿行文中的开放思想也是那时具有改革思想的奥斯定会会规的特征,结合诗歌中提到的地名布里克森以及蒂罗尔特有的民间故事,推断出诺伊施蒂特修道院也是可能起源地之一。

《抄本》中的诗歌

《博伊伦抄本》留存下来的254首诗歌,除了48首中古高地德语(巴伐利亚方言)诗和少量法语诗,大多是用中世纪拉丁语写作的。主体部分一般分为四个主题,用CB编号表示。CB 1-55是55首道德和讽刺诗,CB 56-186为131首情歌,40首饮酒歌和赌博歌编号为CB 187-226,还有两部宗教戏剧作品为CB 227和CB 228。这里还有不少例外的情况。CB 122-134虽然归类为情歌,但实际上包括一首哀悼亡者的歌曲,一首讽刺诗和两个关于动物名字的教育故事。另有一组宗教诗歌已经散失。附加的散页包括21首宗教歌曲(一些作品仅存片断),其中有一首对圣伊拉斯谟的散文体祷文和四部宗教剧,一般用CB加星号表示。

情歌作为最大的主题,还可以细分为二十多个小组,例如世界末日(CB 24-31),十字军歌曲(CB 46-52),古代作品的再创作(CB 97-102)等。其他经常出现的主题还包括:对买卖圣职和贪腐的批评(CB 1-11,39,41-45);哀歌(planctus),例如关于人类命运的漩涡和流动(CB 14-18)或关于死亡(CB 122-131);对春天回归的赞美(CB 132,135,137,138,161等);关于骑士或歌利亚德诱拐和强奸牧羊女的田园诗(CB 79,90,157,158);把爱情比作服役的歌曲(CB 60,62,166);奥维德的哀伤的情诗这类传统主题,通常直白和激进地描述性爱(CB 76)。

《博伊伦之歌》中还有一些放肆地描述中世纪天堂的诗歌,鼓吹极乐生活的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被视作这种主题的权威(CB 211)。CB 219描述了流浪者教团,各个国家的民众和所有等级的教士都被邀请加入,甚至包括神父和他的妻子,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要知道天主教神父是发誓独身的。有趣的是,CB 215甚至提供了一个该教团的宗教仪式的例子——“赌徒弥撒”。在这个反讽的世界里,教规包括睡过头、暴饮暴食和玩色子游戏。

除了这些对宗教歌曲和仪式亵渎式的调侃讽刺歌曲、淫秽不堪的情歌和宣扬赌博酗酒的歌曲,《博伊伦之歌》中也包含着一些内容严肃的诗歌,两部受难剧,一部圣诞剧和一部复活节神秘剧。这些宗教剧的来源现在还不清楚,很可能是在手稿完成之后的几年里加入进来的。那部规模较大的受难剧可以说是中世纪最有力量的戏剧创作。

《博伊伦之歌》中的文本大部分可以找到原始出处,主要是11世纪末到13世纪上半叶的法国诗歌,还有来自欧洲其它地方的作品:卡斯蒂利亚的托莱多、加泰罗尼亚的巴塞罗那和拉斯韦尔加斯、英格兰、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瑞士的巴塞尔,当然还有德国。正是这种国际性赋予了《博伊伦之歌》中世纪拉丁语诗歌史上显赫的地位。尽管几乎所有作者都没有署名,但许多诗歌可以从其它原始资料中认出它们的作者,包括一些中世纪的著名诗人,例如沙蒂永的瓦尔特(Walther de Châtillon,CB 3,8,19等)、布卢瓦的彼得(Petrus de Blois,CB 33,67等)、主教法律顾问菲利普(Philip the Chancellor,CB 21,27,34,131等)、恋诗歌手福格尔韦德的瓦尔特(Walter von der Vogelweide,CB 151)和科隆的“大诗人”(the Archipoeta,CB 191)等。

《抄本》中的音乐

《博伊伦之歌》有9首诗歌是带有旋律的,但是记谱法采用的是一种没有谱线的德国纽姆记谱法(non-diastematic German neumes)。这种记谱法不能精确地给出音高和节奏,而只能指出旋律线的走向,主要用途是给已熟悉曲目的演唱者的一种提示。纽姆记谱法在13世纪中期时几乎已经绝迹,而当时在音乐中心巴黎流行使用的是方块记谱法和佛朗哥记谱法,带有谱线并能一定程度表征节奏。在相对于法国属于边缘地区的南日耳曼,这种古老的纽姆记谱法一直保留到16世纪。

长久以来,破译《博伊伦之歌》里的音乐一直是困扰音乐学者们的问题。幸运的是,在当时其它的音乐原始资料里,特别是在巴黎圣母院乐派和利摩日的圣马夏尔乐派的曲目中,找到了一些用比较精确的记谱法记录的对应作品(30多首),这为重构《博伊伦之歌》里的音乐打开了大门。还有一些世俗德语诗歌可以在恋诗歌手的作品中找到源头。中世纪还有一种叫做换词歌(contrafactum)的惯例,使用已存在的歌词去匹配某个曲调,或者把新诗填入已知的旋律中。音乐学家用这种方法也复原了一些博伊伦歌曲。19世纪以来,音乐学家、作曲家和语言学家已经从分散在欧洲27处、总计47部的手稿中找到了《博伊伦之歌》的对应作品。这为我们今天能欣赏到这部中世纪歌利亚德杰作奠定了基础。

一些音乐家还重构了《博伊伦之歌》中的一部大型受难神秘剧。这部作品可能是在13世纪某个时间创作的,是教仪剧传统的一个绝佳范例。《大受难剧》开始是棕枝主日游行时用的格列高利圣咏。受难剧主体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从抹大拉的玛利亚的场景、拉撒路的复活到犹大的背叛,这一部分没有和《福音书》直接相关,可能在教堂外表演;第二部分开始是橄榄山,然后包括耶稣被捕、审判和钉十字架,文本来自《福音书》;第三部分是三位玛利亚的哀悼。这中间还插入了进入教堂的游行和棕枝主日弥撒。在这部剧中,抹大拉的玛利亚用拉丁语和德语双语演唱,表达了一种典型的处于世俗世界和上帝的天堂之间的人的象征意义。圣母玛利亚也用德语演唱,明显是通过便于理解的方式表达悲伤的感情来打动观众。犹大的唱词只有在和耶稣对话时采用《圣经》的文本,而作为对比,耶稣只有在和犹大对话时不用《圣经》的原文。这样,在其他角色的世界中犹大被排除在外。这种音乐和文本的设定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

通过各种礼拜仪式、音乐和历史证据重构出来的还有一部《愚人弥撒》。在古代,一年中阳历和阴历之间相差了12天。古人认为一年的最后12昼夜相应于一种空白时段,这时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可能会联络,从而出现各种不确定的危险。在中世纪,圣诞节和主显节之间会举办各种节日和庆祝仪式,12月26日演唱《驴的继叙咏》,12月27日演唱《牛的继叙咏》,并选举出“愚人大主教”。整个教士团都出席弥撒,有的教士装扮成女人,其他人装扮成小丑。人们在祭坛上吃喝玩色子,神父举行弥撒。模仿、讽刺、嘲弄、赌博、庆祝、违法、破戒和角色颠倒在这期间都或多或少为教会所容忍。这种狂欢节式的愚人弥撒后来由于教会的谴责而慢慢消失了。在前面提到的《赌徒弥撒》中,充满各种反讽,如“上帝与你同在”变成了“欺骗与你同在”,“我主上帝”变成“我主色子”等等,非常贴合歌利亚德的思想状态和生活方式。这为重构《愚人弥撒》提供了颇有价值的文学和音乐素材。

录音精选

《博伊伦之歌》的内容丰富多彩,表演艺术家们可以通过它进行多种表演方式和风格的实验。在迄今为止20多种录音中,René Clemencic(Harmonia Mundi musique d'abord 190336.38,1990,3CD)和Philip Pickett(L'Oiseau Lyre 443 143,1994,4CD)的版本比较完整,前者演唱风格粗粝,充满了歌利亚德那种恣意妄为的活力和激情,后者演奏规模较大,技术娴熟。录音最早的Thomas Binkley版(Teldec “Das Alte Werk” 2564 69765-9,2008,2CD)现已有再版CD,其融合摩洛哥音乐的表演风格至今还有很大影响。《大受难剧》可选Marcel Pérès指挥Ensemble Organum的版本(Harmonia Mundi HMC 901323,1990,2CD),时间长达近两个半小时,它带给我们一次难得的中世纪宗教剧的完整体验。《愚人弥撒》可选Millenarium的版本(Ricercar RIC 247,2006)。

《博伊伦之歌》对后世的影响这里不必赘言,奥尔夫的同名之作是20世纪最脍炙人口的经典音乐之一,甚至已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根据维基百科的统计,基于《博伊伦之歌》的音乐创作已有十几种。这部中世纪最大的拉丁语诗歌集一直吸引着文学和音乐的专家和爱好者,它超越了历史,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珍品。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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