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颜元孙《干禄字书·序》“马中阙五”一语颇为费解，各类辞书也并未收录。经考证，此典故出自《史记·万石张叔列传》，石建上书误写“马”字一事。“马中阙五”即“马（馬）”字在书写时脱漏了一笔，下部表示马尾和四蹄的五个笔画有所缺失，产生了错别字。《汉语大词典》第12卷失收“马中阙五”，却误收“马中关五”，后起之辞书及网络资源积非习贯，影响颇深。《汉语大词典》还将《干禄字书·序》的作者误判为颜真卿，也有待修订。
关键词 《干禄字书》；马中阙五；马中关五；《汉语大词典》修订
一
唐代颜元孙《干禄字书》是字样学代表著作之一，对汉语正字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干禄”语出《论语·为政》“子张学干禄”，干禄即干求俸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书为章表书判而作，故曰干禄”。《干禄字书·序》：“夫筮仕观光，惟人所急，循名责实，有国恒规，既考文辞，兼详翰墨，升沈是系，安可忽诸？用舍之间，尤须折衷，目以干禄，义在兹乎。”“筮仕”“观光”即为官仕进[1]，《干禄字书》从社会用字的实际出发，辨别俗、通、正三体，也为读书人提供规范的考试用字，故称干禄。
《干禄字书》大致经历了三次刻石。大历九年（774），颜元孙的族侄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将其书写勒石而大行于世，具有文字学和书法的双重价值。世称湖本，为传世各本之祖。开成四年（839），湖州刺史杨汉公资助颜真卿之侄颜颙重摹勒石。二本均已亡佚。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潼州府尹宇文时中主持其事，参以杨汉公摹本与当时蜀中之板刻本勒石而成，世称蜀本。国家图书馆及故宫博物院均藏有拓本。[2]第三次石刻之原石，1995年于四川三台县出土，今立于三台县琴泉寺内。
《干禄字书》木板刻本流传颇广，已知有40余种，大致存在5个版本系统。一是宋宝佑五年（1257）陈兰孙据蜀本锓木，清初马曰璐据以覆刻（《四库全书》即以马曰璐覆宋刻本著录）。二是明嘉靖六年（1527）孙沐“万玉堂刻本”（现藏国家图书馆）。三是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荆山书林刻《夷门广牍》本（《丛书集成初编》据之影印）。四是清康熙五年陈上年刻本（后知不足斋丛书据此）。五是柏乡魏裔介刊《别本干禄字书》，四库入存目（此本源出于崇祯十三年济南张延登本，清初符山堂刻本亦据此）。
二
《干禄字书·序》：“史籀之兴，备存往制，笔削所误，抑有前闻，岂唯豕上加三，盖亦马中阙五。”“史籀”即《史籀篇》。许慎《说文解字·叙》：“及宣王大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或’之云者，不必尽异也。盖多不改古文者矣……大篆之名，上别乎古文，下别乎小篆而为言。”即所谓“备存往制”。“笔削所误”是指人们在笔写、刀刻时出现的各种舛误。“前闻”是指与字形讹误有关的典故轶事，如“豕上加三”、“马中阙五”之类。“豕上加三”即“三”“豕”连言。《吕氏春秋·察传》：“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马中阙五”则颇为费解，各类辞书也并未收录。
颜元孙的高祖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简‘策’字，‘竹’下施‘朿’”……“自有讹谬，过成鄙俗，‘乱（亂）’旁为‘舌’，‘揖’下无‘耳’……‘席’中加‘带（帶）’，‘恶（惡）’上安‘西’，‘鼓’外设‘皮’，‘凿（鑿）’头生‘毁’……‘业（業）’左益‘片’，‘灵（靈）’底著‘器’”。所谓“下施、下无、中加、上安、外设、头生、左益、底著”，这些分析错别字的两字说法，前者指明字形构件的相对位置，后者指明增益缺失情况。依此反观“马中阙五”，“马（馬）”应为讨论之字形，“中”为其中、中间，“阙”当为缺漏、不足。[3]
征之文献，该典故出自于《史记·万石张叔列传》：“（石）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汉书》亦载此事，《万石卫直周张传》：“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服虔汉书注：“作马字下曲者而五，建时上书误作四。”颜元孙的伯祖颜师古注云：“马字下曲者为尾，并四点为四足，凡五。”
“马（馬）”字下方的四点（灬）代表四条马腿，右下角的竖勾（亅）这一笔形，则表示弯曲下垂的马尾。奏章批复下来之后，石建发现自己写的“马（馬）”字缺漏了一笔，不足五之数。《说文解字》：“马，怒也，武也。象马头、髦、尾、四足之形。”段注“马（馬）”字，同样征引了石建之事：“古、籀文皆以‘彡’象髦。石建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字，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段注《说文解字·叙》亦云：“石建自诡马不足一，马援纠缪皋为四羊。”“自诡”即自责，“马不足一”即“马”字缺漏了一笔，“皋为四羊”即“皋（皐）”字误书为上“四”下“羊”，[4]两例均指错别字而言。
《汉书·艺文志》：“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许慎《说文解字·叙》亦云：“书或不正，辄举劾之。”这样就解释了石建为何如此紧张的原因。石建之父石奋并其四子，皆官至两千石，总其全家俸禄之和，称石奋为“万石君”。石家恭谨慎微，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只图保官保命。司马迁讽刺石奋第四子石庆：“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注：“石建忧其谴死，虑有举劾者也。”
综上，所谓“马中阙五”即“马（馬）”字在书写时脱漏了一笔，表示马尾和四蹄的五个笔画有所缺失；可指写字时出现点画缺漏，出现错别字的情形。
三
《汉语大词典》并未收录“马中阙五”，反倒收录了“马中关五”，释为：“犹言鲁鱼亥豕。唐颜真卿《〈干禄字书〉序》：‘史籀之兴，备存往制，笔削所误，抑有前闻，岂唯豕上加三，盖亦马中关五。’五，指许慎《五经异义》。谓将郑玄所著《驳五经异义》中的‘驳’，以其形相似而误为‘馬中’的舛谬。”（第12卷762页，1993年11月第一版）《汉语大词典》释义所举书证亦为《〈干禄字书〉序》，编纂者不仅据此创建了“马中关五”这一词条，还认为序作者是颜真卿，而非颜元孙。
考之《干禄字书》众刻本及拓本，原文均作“马中阙（闕）五”，并未找到“马中关（關）五”这一异文。《汉语大词典》盖因形似而误，并在错误的词条基础上将“关”理解为“关联、连属”之义，以“《驳五经异义》”存在误书为“《五经异义》”之例，“”与“五”相连，即“马”“中”关“五”。《汉语大词典》（第12卷）收录了“马中关五”，正确的“马中阙五”反而失收，这对后起的词典编纂也造成了影响。《中华多用成语大辞典》（林玉山主编，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汉语成语大辞典》（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11月）、《新编成语大词典》（陈壁耀主编，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均承袭《汉语大词典》之误，收录了“马中关五”这一词条。随着互联网与新媒体的发展，人们查词典也习惯由纸质辞书转向互联网平台。但常用的中文词条检索网站“汉典”（zdic.net）、“百度百科”（baike.baidu.com）、“知网词典”（cidian.cnki.net）等均未收录“马中阙五”，只能检索到“马中关五”。百度百科推出的知识短视频品牌“秒懂百科”，还专门为“马中关五”这一词条制作了科普动画视频，播放次数达5.8万（截至2020-11-18 16:20）。[5]视频称“马中关五可做定语、宾语”，甚至还拟了例句：“这部书急着出版上市，校对的品质并不精审，马中关五的情况为数不少”。笔者尝试用百度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马中关五”，“找到相关结果约695,000个”；输入“马中阙五”，“找到相关结果约21个”（检索日期2020-11-18 15:38）。两者可谓存在霄壤之别，正确的词条湮没无闻，自然也会影响这一历史典故的传播与普及。
一些刻本（如宋宝佑五年陈兰孙版本系统）将《干禄字书·序》自述之“元孙伯祖故秘书监，贞观中刊正经籍”，改为了“真卿伯祖故秘书监”；如此一来，序作者就成了颜真卿。对于这个问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早已予以澄清：“国朝扬州马曰璐得宋椠翻雕即此本也。然证以蜀本率多谬误，如卷首序文本元孙作，所谓‘伯祖故秘书监’乃师古也。兰孙以元孙亦赠秘书监，遂误以为真卿称元孙，而以序中‘元孙’二字改为‘真卿’以就之。曰璐亦承其讹，殊为失考。”考之故宫博物院所藏拓本，正作“元孙伯祖故秘书监”，可知序作者为颜元孙无疑。三台县出土的“干禄字书碑”，原石字迹虽已残泐，但仍可辨明序文中的“马中阙五”、“元孙”字样。
此外，据笔者初步检索，《汉语大词典》另有6项词条征引了《干禄字书·序》作为书证，分别是“涯涘（第5卷1348页）、浅近（5卷1363页）、恒規（7卷517页）、翰墨（9卷675页）、绠短汲深（9卷858页）、编辑（9卷952页）”。释文无一例外均将《干禄字书·序》的作者误判为颜真卿。
2010年12月，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推出《汉语大词典订补》一书，新收与订正《汉语大词典》词条3万多条；曲文军著《〈汉语大词典〉词目补订》（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可惜并均未勘正“马中关五”、《干禄字书》序作者之误。2012年底，《汉语大词典》第二版的修订工作正式启动。2019年3月，《汉语大词典》（第二版）第一册出版，计划近年完成《汉语大词典》25册的出版工作。衷心希望新版《汉语大词典》拭去白璧之微瑕，愈趋完善，早日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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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传·闵公元年》：“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之《比》。”古人将做官时，先占卜问吉凶，后称初出做官为筮仕。宋代王禹偁《感流亡》：“因思筮仕来，倏忽过十年。”《周易·观》：“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宋代程颐《易程传》：“‘观国之光’，观见国之盛德光辉也……‘利用宾于王’，夫圣明在上，则怀抱才德之人，皆愿进于朝廷，辅戴之以匡济天下。”后以“观光”指为官。清代陈宏谋《学仕遗规》：“薄海内外有志观光者，毋论科举与否，无不有志于学问”。
[2]施安昌编《颜真卿书〈干禄字书〉》选故宫博物院藏明拓善本全部影印，紫禁城出版社1990年7月。
[3]《汉书·谷永传》：“止诸缮治宫室，阙更减赋，尽休力役，存恤赈救困乏之人以弭远方。”颜师古注：“阙，亦谓减削也。更谓更卒也，音工衡反。”
[4]《后汉书·马援列传》注引《东观汉记》：“城皋令印，‘皋（皐）’字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即一县长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符印所以为信也，所宜齐同。”
[5]https://baike.baidu.com/wikisecond/videoflow?lemmaId=6908225&secondId=505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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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方晓.《颜氏干禄字书》综述[J].四川文物,2005(01):59-63.
杜泽逊.跋乾隆朱振祖抄本《干禄字书》[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1(05):52.
刘元春.《〈干禄字书〉笺证》与罗振玉早期文字学思想[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61(04):60-68.
施安昌.关于《干禄字书》及其刻本[J].故宫博物院院刊,1980(01):71-76.
Ma Zhong Que Wu(马中阙五) in Ganlu Zishu(干禄字书)
Abstract:Ma Zhong Que Wu(马中阙五) in normative writing guidebookGanlu Zishu(干禄字书), written by Yan Yuansun(颜元孙) in Tang dynasty, is quite confusing. After textualresearch, this allusion comes fromRecordsof the Grand Historian(史记), based onthestory of Shi Jian(石建).Ma Zhong Que Wumeansthat the characterMa(馬)missesa stroke when writing, resulting in typos. TheGreat Chinese Dictionary(汉语大词典)missedMa Zhong Que Wu, and mistakenlyaccepted the entryofMa Zhong Guan Wu(马中关五). It has caused overwhelming misleading to subsequent dictionaries and online resources. TheGreat Chinese Dictionaryalso falselyidentified the author of the preface ofGanlu Zishufor Yan Zhenqing(颜真卿).
Key words:GanluZishu;MaZhong Que Wu;MaZhong Guan Wu; Great Chinese Dictionary Revi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