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深刻影响着我的生活。
那一年,我八岁。我进入二年级,分到新的班,认识新的同学。
这对一个内向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新鲜的,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冬天的时候,我换了同桌,同桌是个男孩,流着鼻涕,整天戴着一顶小棉帽,上面有一个咧着嘴笑的卡通人物。小半天的相处,我发现他同我一样,比较内向。这样挺好,谁也不理谁,倒显得自在。
我那时学习很用功,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桌却不怎么优秀,总是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我就问他,你不学习吗?他说,听不懂啊,我说,你哪里不懂,我可以教你呀。他挠挠头,腼腆的笑笑说,哪里都不会。 我便拿过他的课本,给他一道题一道题的讲。我每讲完一道题,就问他听明白了吗,他总是摇摇头。后来我每讲完一句,就问他是否听明白,他起初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我感到一阵无奈,这世上竟有这么笨的人。我把笔记扔给他,说,你照着这个抄吧,抄完就会了。他吸溜着鼻涕,说,谢谢你。
有时实在是无聊,我会跟他说说话。趁老师别过头去的功夫,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在跟他说话时,眼睛总是盯着书,头也不偏,装作背书的样子。可他总爱将头转向我,这样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老师一眼就看到了我们,更确切的说是看向了他。这时我便会低下头提醒他老师在看呢,他却不为所动,仍自顾自的说着。老师便将他叫过去,边拧住他肚子上的肉,边大声训斥他。
我很后怕,庆幸台上的那个人不是我。可他是因为我跟他说话而被惩罚的,我竟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想想真是奇怪。
那时候,班里就兴起了小团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优等生们自觉的站到一起,而差生们也抱成一团。我理所当然的加入了优等生的行列。
我们两个“组织”互不侵犯,老死不相往来。可总有几个奇怪——更确切说是孤僻——的人,不加入任何一方,永远独自一人。我的同桌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在当时单纯的世界里,我们一致认为,孤僻要被隔离,要被人看不起。他们便成了“小霸王”们的重点照顾对象。优等生们自然不会去惹是生非,但也不会多管什么。所以包括我同桌在内的“孤僻者”每天都要被戏耍一番。
现在想想真是可怕,八九岁的孩子便明白等级观念,懂得恃强凌弱,或许这才是人性的复杂所在吧。
但最令我不解的是,受欺负的他们竟然没有丝毫抵抗,反倒有人去迎合奉承。这真是让我感到不可理喻。我就此特意问过同桌。我说,有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呢?他说,他们会揍我。我又问,那你可以找老师啊。他没有回答我,沉默不语。
我们生而为人拥有的宝贵品质,在生命的开始便已被碾压碎掉了。
在那个情商基本没有,智商低的可怜的年代,武力是评判一个人影响力与号召力的唯一标准。至于所谓的成绩,也只有视分数如性命的优等生们才会在意。
同桌每天被欺负着,被戏弄着,甚至是被侮辱着,我却从没有站出来帮他说过一句话,其他人也没有。我们从小便懂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见人是多么自私的一种生物。也往往因为一昧的对邪恶纵容,最终导致邪恶找到自己头上来——对此我深有体会。
那一天,我正在写着作业,几个身影围在了我身边,我抬头一看,发现是那几个小霸王。他们问我,你同桌哪去了?我说不知道。其中一个人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凶狠的说,你再说不知道?我说,就是不知道。他松开手,说,好,你等着,放学让你同桌到后园等着,你也得一块去。要是不来的话——他把指关节捏的咔啪作响,威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何他们能如此的盛气凌人目空一切,仿佛是这世界的主宰一般。当时我只是点点头,说,哦。
同桌回来后,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面无表情的说,那就去好了。我很惊讶,说,怎么能去呢,难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不成?他仍面无表情的说,不去后果会更严重。
我感到不可思议,当时并不明白“麻木”这个词,现在想想用“麻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去,因为我的坚决反对。
第二天,第一节课上课之前,小霸王们集结在我跟同桌周围。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对同桌上来就是一巴掌,那种清脆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
你昨天为什么没去后园?他问。
同桌看了看我,又转过脸去,说,我不知道。
难道他没有跟你说吗?他指着我对同桌说。
没有。同桌说。
你先等着。他恶狠狠的瞪了同桌一眼,又对着我说,你是聋子还是健忘,不
是让你告诉他吗?
我没有说话。
他推了我一把,说,跟你说话呢,你哑巴呀!
在教室里的同学全都看向了我们,没有人说话。
你推谁呀!我大喊一声。
同桌站到我面前,对他说,不关他的事,你冲我来。
他露出玩味的笑容,说,呦,还真是讲义气呢,好吧,既然你要求了,我就满足你。
他让同桌走到窗户跟前,掏出一个苹果放到同桌头上。然后退后几步,又掏出来一个弹弓。
他瞄准了,拉紧,松手,同桌头上的苹果掉了下来。
他得意的一笑,说,I'm zorro.
第二个人瞄准了,拉紧,松手,同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脸上红了一块。
第二个人得意的一笑,说,I'm sorry.
我听过这个笑话,但当它真实的发生在我眼前时,一点都不好笑。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只是要表演一个笑话。为了一个笑话可以随意搭上一个人的安危。幸亏我们是法治社会,禁止私人持枪,否则我怕同桌的头会被一枪打爆。
我冲上前去,大喊,你们是不是人啊!这样很有趣吗!
没人理会我。第三个人瞄准了,拉紧,松手,玻璃应声而碎。他把弹弓塞到同桌手里,说,拿好了。然后匆匆跑开了。
一会班主任来了,那个人指着同桌说道,老师,就是他。
班主任站在原地,看看破碎的玻璃,再看看同桌手里的弹弓,走了过去。班主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甩了一巴掌。
啪。
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我喊道,老师,不是他干的!是他们干的!
我看向四周的同学们,说,你们都可以作证,对不对?
没有人说话。小霸王们用凶狠的眼光扫了一圈后,大多数人都低下了头。
我感到一种失望,当你以为的正义当面否决了你时,你就能体会到这种失望。
班主任没有就此收手。他揪着同桌的耳朵,东东头拽到西头。又捶了两拳,踢了几脚。
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使他对一个八岁的孩子做出这番举动。我们只是静静看着,没有人阻止。而如今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当暴力发生在眼前时,我们并非没有阻止它的能力,而是没有迈出去的勇气。
从小被圈养起来的孩子,该如何去寻找勇气?
班主任继续扭着同桌的耳朵,不停的转圈。同桌的小棉帽掉到了地上,那咧着嘴笑的卡通人物,笑的那么开心,笑的那么刺眼。
终于他收手了。他说,去找个尺子量量玻璃的尺寸,换块新的。然后就走出了教室。
这是我启蒙时期的一位老师,他给我上了无比珍贵的一课。
回到座位上坐好,我慢慢的看向了同桌。他的耳朵裂开一道缝,流出血丝来。我无比难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神,平静无比,看不出情绪。但我分明感到一种悲哀。
后来,同桌的家长专门来向班主任赔罪,称他管教的好,孩子不打不成器,一边谄媚着老师,一边冷眼对着同桌,而我的同桌,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父亲的身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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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二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从那时起我性格里就加入了一种沉闷的东西,影响我至今。
这几年,校园暴力,几次三番的出现在公众视线中,有学生打学生,有老师打学生,前者我不说,奇怪的是很多家长竟然认为老师打学生是对的,打得好,不打不成器,自己的孩子挨了打,当家长的心里乐开花?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理念?教师群体中就全是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人?教师就不是普通人全是圣贤?当你亲眼见到你的孩子只是被老师当做泄愤的玩物时,我不信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打得好。
孩子生下来,不是吃饱穿好就可以了,奉劝一句,不会育人,就别生。
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看见此类事件层出不穷,仍有许多家长持受害者有罪论,当你的孩子把你当做最后的依靠而向你寻求帮助时,你却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斥责孩子,这种人真的不配当父母。
你不知道你给他的伤害有多大,比起来,他挨过的打,根本不算什么。
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假如人们依然不变,依然默许这些荒唐,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变好。
而我能做的就是把他写下来,告诫自己,这世界有许多的不公平。
同时我对自己说,只要坚守正义,总会迎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