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慕安用雪青缠藤发带将头发绑好,取过木架上挂着的布包挎在肩上,再将木桌上的那包东西拎在手里,另一只手将门锁了,踢踢踏踏地往她爹摊上去了。
老慕是个屠户,却有个文雅的姓,为了显得不那么文雅,街坊四邻都叫他老慕。
她得先去摊上给老慕送饭,然后再去书院。
老慕是大老粗,养的女儿却是细细嫩嫩的,他娘子走得早,这么多年过去了却再未续弦,心里眼里都只有慕安这个乖乖女儿,还把她送去书院读书,旁的在书院读书的女子都是青山县的官家富户,只她一人是屠户的女儿。
酸言贱语从未断过,老慕和慕安都不以为然。
老慕不以为然是因为他要自己女儿同她娘一般,能够识文断字,通晓礼义。
慕安不以为然则是因为她一个穿越者,不欲与古人一般见识。来到这里已有三月,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但也不过分纠结,穿越原因千千万,她反正是其中之一。
这里是个县城,名青山。县太爷算不得什么清廉之辈,但也把此处治理得颇为富庶。
慕安穿过一众摊贩铺面,来到她爹的肉摊上。老慕远远的看见一道荼白身影朝他走来,厚唇一咧,脸上横肉皆挤在一处,先自绽了个笑,待人走近方柔声道:“乖女,来啦。”
慕安看她爹笑,她便也笑,“爹,歇会儿吧。”
说罢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搁下,从里头取出一罐泡好的粗茶并两个装满饭菜的木盒交给她爹,余下的又包好拎在手里,朝老慕道:“爹,我去书院了。”
老慕点点头,笑着说:“去吧去吧,好好念书,听夫子话。”慕安也点头,拎着东西一径往书院去了。
不待她走远,旁边的人开口朝老慕道:“老慕,你上辈子积了哪门子的德有这么个标致懂事的女儿,要我说,那书读得再多,往后也是要嫁人的,你花了甚多银钱,到头来,倒便宜了旁人。”
老慕灌了口粗茶,慢悠悠地说:“你懂什么。”
那人见老慕这般态度,瘪了瘪嘴嘀咕道:“还真以为培养个知书达理的女儿便能做县太爷的亲家啦?人做梦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要我看呐,你家慕安早早地在书院找个富家儿郎嫁了是正经。”
老慕再说了什么慕安已听不见了,她呸了一声:“聒噪!”心想别说是书院的富家儿郎了,就是那县太爷的儿子楚千丞送到她面前她也不稀罕。
她跟楚千丞的梁子早已结下,莫说婚嫁,二人能在书院和平共处,夫子都要烧香庆祝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慕安此人,睚眦必报,旁人敬她一尺,她还一丈;旁人欺她一尺,她还三千丈。
昨日楚千丞在她书箱里放了只已经发臭的死老鼠,她虽然不怕,但她承认她被恶心到了。书箱被她洗了晒在院子里,故而今日背了布包。
想起昨日的死老鼠并往日的各种臭鱼烂虾,慕安哼笑一声,“今日就让你楚千丞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世界的黑暗。”
青山书院外的那棵柳树有些年头了,仲春初,刚抽了嫩芽,丝绦委地,绿蒙蒙一片在风中招摇。
远远地,慕安便瞧见楚千丞和他表弟楚恒同员外郎家的小姐江月见三人在柳树下说笑,楚千丞平素在她面前的睥睨张扬收拾得干干净净,面上只余一派清风朗月般的温润舒然,而那位江小姐,本来云开见月的清冷容貌,玉面上染了粉,含羞带怯地望着楚千丞,真个是比西郊花林里的早樱还要娇艳动人。
慕安哂笑一声,“倒是会装,今天就让你在江美人面前丢个大脸吧。”
楚千丞正想着怎样礼貌而客气地推掉江月见的邀约,眼神倏地瞥见慕安信步往书院走来,面容灼灼,一身荼白素衣却被她穿出一股洒落意态。
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不过片刻,又想起昨日她用书箱砸他额角的痛楚,双眉一蹙,正想将眼神收回,却未料和慕安对上,楚千丞看她勾起唇,默声吐出三个字:“你、大、爷!”
楚千丞暗自咬牙,却因江月见在跟前,兀自按捺着。
他都快记不清自己和慕安结下多少梁子了,起初他嘲她“宰猪女进学堂”,她也只是冷然漠视,不曾想三月前她似突然转性般,把叫她宰猪女的人揍了个遍,更是将想出此等名号的他打得鼻青脸肿,回县衙后要不是身上那身衣裳恐怕他娘都不会让他进家门。
被个女儿家打成这副样子,他是断不肯叫他爹娘晓得的。县令夫人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心肝肉的叫着,他木着一张脸,寻思明日如何才能让她跪地求饶。
第二日下学后,他和楚恒将她拦进一处暗巷,本想让她跪下道个歉就行,却未料她竟然从书箱中抽出了一把宰肉的大刀,舞得是虎虎生威,“老子今日就给你俩露一手,也不枉我得了宰猪女这么个名号。”
两个富贵公子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不待她赶人,自是跑得无影无踪。偏生楚千丞在他表弟面前失了威风,又是个心气高的主儿,明着不行,暗的还来不得么。
至此,慕安课桌上书箱里,不时的出现臭虫死鸟,慕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也不挑明,一一回敬回去,全当是给书院生活增加乐趣了。
他念头至此,又想起昨日她当着全书院的人用书箱砸他的那一下,今日......应当会消停些吧。见慕安径直越过三人朝书院里去了,楚千丞心下微松,他虽不怕她,却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吃她挂落,她横起来不管不顾的,便是他也有些忌惮。
2、
慕安进去时已有不少同窗坐在各自的书桌旁,见她进来,方才些许喧闹的交谈声小了许多。
她心中觉得好笑:看来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也不搭理旁人,一径往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书院并不讲究甚么男女大防,男列左,女列右,中间也没有屏风幕帘等物。
夫子不甚在乎什么贫富尊卑,加之她书画颇得夫子赞赏,便让她做了学督之职,平日里帮夫子管束学生、收发课业,免了她的束脩。
慕安是个投桃报李的人,夫子平常心待她,她自然要尽好自己的督促之责。
将书具并昨日的课业取出置于桌上后,她便起身走到其余学生旁一个一个收课业。书院中半数学生皆被她打骂过,惧于她的淫威,课堂上无人再敢放肆,课业也无人再敢拖欠。
到了楚千丞旁边,她把头朝他一扬,“楚千丞,课业。”楚千丞瞪她一眼,将课业扔进她怀里。
慕安挑眉暗道:哟,还敢瞪你慕大爷,待会儿有你好看。也不纠缠,转身朝女郎们那边去了。
书院中的女郎家里,要么朝中有人,要么手上有钱,都傲得很,有些坏心思,但不多。
往常男学生们嘲她“宰猪女”,她们也都只是用帕子捂嘴暗笑一番罢了,背后嘲没嘲过慕安不知道,总之在她将男学生们揍了一顿后,帕子捂嘴这种事儿,少了许多。
她走到江月见身旁,弯唇笑了笑,“江小姐,你的课业。”江月见本想板着脸,但看慕安笑如春花初绽,神色稍柔,却又想起她昨日将千丞额头砸伤,哼了一声,把课业轻轻地扔给她。
她知江月见因为楚千丞的事对她有些不满,但她对江月见颇有好感,女郎娇美,生起气来也赏心悦目,她乐得多看几眼。
包括书院里其他姝色各异的女郎,便是不待见她,她也不甚在意,美人在她这里,总是得几分偏爱的。
将课业一一收过呈给夫子,她便领着众人温习昨日学的张继先的《采莲》:淡淡红生细细香,半开人折寄山房......嘴里诵着诗,慕安心思却不由得飘远了。
老慕前番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缸莲,摆在院中,说是供她怡养性情,近几日缸中冒出一朵花苞,怕是再过几日便要开了。
慕安心中纳罕,这本该开在仲夏的花却在春日将绽,奇哉怪哉。
午间时分,各家小姐公子皆有丫鬟小厮携了食盒供他们解馋止饥,往常慕安都是用木盒装了午食来书院吃的,但她今日有大事要做,饥饿嘛,可以忍耐。
慕安见课室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勾唇一笑,从早上拎着的那包东西里掏出几瓶黑乎乎的墨汁,走到楚千丞座位旁,打开他的黄花梨云纹书箱,将手中的两瓶墨汁一股脑儿全倒了进去,“楚千丞,这是你慕大爷省了半个月在翰墨阁买的,持久不掉色,好好笑纳。”
待墨汁将书箱里的东西浸得差不多了,她又把空墨瓶端端正正地摆在楚千丞书桌上,拍拍手,一摇一晃地去了夫子处蹭饭。
等她吃饱喝足从夫子那里回了课室,便见楚千丞面色铁青,手上拎着书箱把手,里头的墨汁正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
见慕安进来,他直直盯着她,眼神晦暗,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我再问一遍,是谁倒的墨汁?”
慕安也不惧,直接同他对视,两人心里都明白,但这种暗着来的事,挑明了就不好玩了。
楚千丞气极,啪——地将书箱扔在地上,其余人一惊,却无一人敢说话,只有慕安背着手一边往自己座位上走一边道:“啧啧啧,可惜了,这么好的黄花梨木,我爹得宰多少头猪才宰得出这个书箱啊。”说罢又是啧啧两声。
有几个男学生嘴里噗了一声,霎时又憋回去了,江月见俏脸通红,转过来对着最后排的慕安道:“慕安,你太过分了。”
慕安摩挲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说:“是有点儿。”江月见气倒,朝她瞪了一眼便转过身去不搭理她了。
慕安心道:这就心疼上啦?那待会儿岂不是得心疼死,对不住啦,月见美人儿。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学,慕安麻利地收好东西,将布包往肩上一甩,急急奔了出去。
往常楚千丞看见慕安这般都会警惕一番,但他今日已被她捉弄过,兼之还在气头上,是以并未注意慕安的动作。
他让书童把一应书具抱在怀里,拉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徐徐走出课室。
出了书院,过了桥,桥边一棵老榕树,状如巨伞,学子们每日来来去去,并无人会特别注意这棵树。
楚千丞同楚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双眉微皱,心里正盘算着明日该给慕安书箱里放点什么才能解今日的心头之恨,头顶蓦地一凉,一大股黑色液体从树上浇下来,顺着他的脸流进衣领里头,浸湿了他的暗紫云锦长裳,其余的洒落在他身体四周,楚千丞怒不可遏,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仰头朝树上大吼一声,“慕安!”
慕安悠哉地背靠树干坐着,闻言轻笑,“叫你慕大爷作甚,还敢仰头看是吧,再给你来点儿?”楚千丞听罢忙低下头去,慕安见此又一笑,随后抱着树干从上面滑了下来。
楚千丞本想不管不顾地同她打一架,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却不期然瞧见慕安眉眼明媚,笑颜灼灼,一身荼白素衣上墨迹点点,手上沾满了墨汁,脸上也沾带了一点儿,她自己却兀自嚣张地同他道:“你慕大爷给你的惊喜还满意吗?”
莫名地,他心里的气霎时散了一大半,反而变得有些奇怪,他知道自己现在这这副样子很糟糕,而慕安正定定地看着他,这使他又羞又恼,想立马回家沐浴换衣。
遂不再同往日那般纠缠不堪,只色厉内荏地说:“慕安,你给我等着。”随后看也不看围观的众人,领着书童一径往县衙去了。
旁边装死的楚恒此时方反应过来,一面追一面喊:“哥,就这么......走了,不给她点颜色瞧瞧么?”
后头的江月见看他兄弟二人都走了,于是走到慕安面前为楚千丞打抱不平,她自以为很凶地说到:“慕安,你简直欺人太甚!”
慕安微笑点头,“月见美人儿,你生起气来也好好看啊。”
见慕安答非所问,甚而一副调笑口吻,她脸儿微红,瞪了慕安一眼,拉着身旁的书童也走了。
慕安扫了眼一旁围观的学子们,哂笑一声,“行了,热闹看够了便各回各家吧。”
言罢朝老慕的肉摊上去了。
老慕看见女儿,脸上的横肉又挤在一处,看着她衣上的墨迹开口到:“乖女,跟人打架啦。”
慕安摇头,“哪儿能啊,你乖女单方面碾压。”
老慕哈哈一笑,脸上的肉挤得更紧了,拉过一旁的小凳让她坐,慕安坐了一刻,见有人来买肉,遂站起来帮忙。
老慕切肉剁肉,她则将肉装好,递给客人,再将钱收回来。不多时,肉摊上空了,父女二人收拾收拾,一道往家里去了。
3、
晚饭后,慕安将老慕宰了好几条猪才给她买的琴抱了出来,坐在院中悠悠地弹着,一旁石缸中的莲已开了一半,另一半轻拢着。
慕安估摸着明日该全开了,纤长的淡紫莲瓣颤巍巍地在风中招摇,她看得心痒,放下手中的琴,走到石缸边用手去拨弄莲瓣,却见那莲在水中动了动,兀自躲开了她的手。慕安睁大眼,“嚯,成精了不成!”手上却没停,直直追上去,碰到后展颜一笑,“摸到了吧。”
房中老慕唤她:“乖女,今日不弹了,早些睡吧。”
慕安嘴里应着,手上仍拨弄着,直把它逼到缸边方作罢,将手上的水抹在了衣服上,转身抱着琴回屋了。
夜半,月色如水溢散满院,缸中那株紫莲舒展开最后一片莲瓣时,蓦然幻化作一位紫衣少年,黑发如瀑般散落,眉秀面白眼清泠,全然一副懵懂姿态,仿若画中人乘月而来,迷蒙飘渺。
一悄忽儿,那少年已不在,只剩下缸中紫莲在风中颤微微地摇。
慕安起身时,老慕已经出门了,她用过早饭,做好自己和老慕的午食,将书具装进已晒好的书箱里,走至院中,却见昨晚半开的紫莲今晨已经全数绽开,她哇——了一声,走过去用手拨弄莲瓣,那朵莲往后移了一下,慕安心粗,只当是被风吹的。
怕去迟了,慕安不敢再贪玩,将手上的水擦在衣服上,拎着书箱和午食,踢踢踏踏地出门了。
前脚刚进课室,后脚夫子便来了,她将一应书具取出来放在桌上后,便一个一个地到其他学子座位上收课业。
楚千丞今日很奇怪,不瞪她就算了,甚至连看都不看她,微垂着头,也不说话,只默默地将课业递给她。
慕安心中一咯噔,暗道今日楚千丞必会狠狠地报复回来,自己需得随时保持警惕。
然而到了散学后,他也没什么动作,眼看着他和楚恒即将走出书院,慕安坐不住了,她追上去,拦在他面前道:“楚千丞,你病了吗?”
听到她的话,楚千丞抬眼看她,却只一瞬,便将眼神收了回来。
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慕安眼见他的脸愈来愈红,她双眉紧锁,“楚千丞,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看见我脸红什么?你要报复就赶紧报复回来,你这样老子好害怕!”
一旁的楚恒见表哥不说话,上前两步,“......慕安,你......你说话注意点儿,什么......什么娘儿们不儿娘们的,我表哥神勇无......”
话未说完,被慕安横了一眼,霎时不敢作声,颠颠儿地躲到楚千丞背后小声道:“哥,你......你还报复吗?不的话咱赶紧回吧,我好怕她。”
楚千丞怀疑自己脑子昨日进墨汁了,往日能想出千百种捉弄她的法子,今日却只见她殷红的唇,姣白的面容,以及那身荼白素衣下包裹着的窈窕女儿身。
他也觉得自己病了,不然何以看见慕安却心中怦然,他有一分厌恶,三分逃避,余下六分是渴望。他渴望慕安,却又心慌,不想承认自己的心绪,遂将眼神落在她的衣角,“慕安,昨日之事我不计较了,往后你我二人休战吧。”
慕安暗道往后在书院的乐子变少了,却也爽快地应到,“行,你既说了休战,往后便不要来招惹我,走了。”言罢看了他一眼,转身朝老慕肉摊上去了。
他见她身姿纤柔舒窈,却一副洒落之态,万事皆不放心上,方才压下的悸动又悄然袭卷,兀自叹气道:“原来人心这般复杂多变、不可控制么?”
楚恒看他这般,上前揽住他的脖子说:“哥你叹气作甚,你们休战造福的可是全书院的学子,该高兴才是。”
听罢楚千丞瞥他一眼,也不做声,自顾自走了。楚恒耸耸肩,三两步跟了上去。
晚上慕安照例抱着琴在院中弹拨,缸中紫莲清贵雅致,周身笼着淡淡月泽,随着悠扬曲调在水中轻摇。慕安觉得有趣,遂移来缸边弹奏,一面弹一面注意着紫莲的动静,心中也渐渐地觉出不对劲来。
虽说建国后不允许成精,但建国前允许啊,这紫莲十有八九成精了。
她挑了挑眉,双手往琴上一按,琴声戛然而止,那紫莲亦随着琴声暂歇而静止不动,慕安看得发笑,心中有了主意,面上却一派乖顺地收琴进屋。
待老慕和慕安房中都暗下去后,只余院中虫鸣唧唧,月上中天时,紫衣少年复又出现,窗内慕安张大嘴,瞪着一双眼,随即反应过来,轻手轻脚地开门去了院中。
向来无所顾忌的人此时却不敢惊扰立在院中的少年,她定眼看着他,脑中闪过今日先生教的:“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
倒是那少年蓦地转身瞧见院中有一女郎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一时被吓得狠了,倏然紫光一闪,躲回了缸中那朵莲花里,慕安仔细看了看,从花瓣到叶片都在发抖。
慕安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走到石缸边用手戳了戳莲瓣,紫莲往后缩了缩,却无其他反应。
她摸摸鼻子,“那个......小紫莲,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你......出来呗,咱俩聊聊。”
她等了好一会儿,缸中仍没动静,自己也困得不行,一边掩嘴打呵欠一边道:“行了,那你休息吧,我也去睡了,明晚你别再躲了啊。”话音落下,转身摸进房中,倒头便睡。
待她离去,紫衣少年又出现在院中,定定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嘴里喃喃着,“明晚......”
次日,慕安一面打呵欠一面收课业,课上头一点一点地,楚千丞眼见着她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然后砰——地磕在桌上,他噗笑一声,怕被发现,忙用书挡住自己的脸,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头瞧着慕安的方向。
慕安被自己头磕桌子的声音惊醒,忙站起来,给夫子说了一声,站到最后边去了。她捏捏自己的脸道:“看来这小紫莲也不是那么容易看的。”
楚千丞转过头去看她捏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本该如往日一般幸灾乐祸的心此时竟觉得她的脸一定很好捏,他暗叹一句,觉得自己大概疯了,却又想多看她几眼,不料再转过去时恰好对上慕安的眼睛。
慕安挑了挑眉,默声对他说:“看什么看,你慕大爷是你能随便看的么?”他原先怦然的心霎时回归平静,咬牙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不理会她。
慕安看得好笑,瞌睡也醒了大半,遂开始神游起来,想到昨夜紫衣少年的出尘容颜,心中不由的荡漾不已,她长这么第一次见莲花成精,还是个长得那么好看的莲花精。
不得不感谢老慕的英明举动,她养了一只莲花精诶,在她以前的世界这种事说出来是会被当做神经病的诶。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早点见到小紫莲,无心再听夫子的课,亦未再注意到多次转过来看她的楚千丞。
散学时间一到,其余同窗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便拎着书箱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
楚千丞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直到一旁的江月见唤他方回过神来,“千丞,后日旬假,我们去西郊花林看杏花好不好?”
楚千丞眉间闪过不耐,“后日再说吧。”江月见看他态度敷衍,心中那点热切也散了,说到底,她也是被家中长辈殷切叮嘱过才会多番主动邀他。
他母亲的小妹是宫中贵妃,她亦有舅父在朝中做大官,两人家室都不差,若能结亲,对两家都大有裨益,但他既不领情,她也没理由上赶着贴他。
江月见心中嗔怒,却隐而不发,此际不由得有些羡慕慕安,嬉笑怒骂,全在脸上,书院里旁的女郎背地里都笑她没有教养,只有江月见知道,慕安才是那个最为恣意潇洒的人。
而此时往老慕肉铺上去的慕安,理智终于归位,幸好书院到老慕肉铺的这段路比较长,否则待她将小紫莲成精的事抖出去,老慕铁定吓死。
此间世人不比她原先所在的世界,对那些仙妖精怪的事还是忌讳居多的。
于是她同往日一样,不动声色地帮老慕装肉、收钱,忙活完父女二人便一前一后回了家。
缸中紫莲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淡紫的莲瓣托着几颗晶莹水珠,亮闪闪的晃。
慕安踱至缸边一面逗弄小紫莲一面观察老慕的反应,“爹,这株紫莲可神奇了,他会自己动呢。”
老慕不甚在意的答,“是吗,乖女喜欢就好。”
见他这般,慕安无奈瘪嘴,心道:老慕,我可暗示过你了,往后被吓着了可不关我事。
4、
夜半,紫衣少年如约而至,他在院中张望了一圈,却不见慕安身影,眉眼霎时染上落寞。
这时,石缸后冒出一个声音,“小紫莲,我在这里,你快些过来,免得被人发现了。”
少年转过脸,对上她一双清眸,脸不自觉地红了,他强按下羞涩,慢慢走至她身边。
慕安见他过来,伸出手一拉,少年便跌坐在她身旁。她听他略略呻吟了一声,料想是自己太用力,“摔疼了么?”
少年不曾与人贴得这样近,又不自在又觉得新奇,闻言摇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看过来,忙垂下眼帘。
慕安看得好笑,有心想逗逗他,“小紫莲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的人,哦不......妖精里面长得最好看的。”
心中却道:虽然只见过你一个成精的。
少年白皙的脸又腾起红云,“皮......皮相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眼见他的脸一瞬变红,心想这小紫莲脸皮实在太薄,再逗下去怕是要哭,便将调侃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问他,“小紫莲,你有名字吗?”
少年将按在脸上的手拿下来,盯着地面,低低地答,“我叫莲生。”
慕安正待再问,少年又开口:“你呢?”
她反应了一下,才知少年在问她的名字,于是答到:“你叫我慕安就行了。”
见他在一旁默念她的名字,心中一软,问他,“你识字吗?”少年点头,“原先在北山长泽还未化形之时,龟爷爷教他们,我自己偷学了些。”
慕安闻言一笑,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下慕安二字,“记住咯,我的名字。”
莲生呆呆盯着自己的手心,好半晌,方转过头问她,“能再写一遍么?”
慕安笑倒,抬手捏捏他的脸,手感滑腻,她忍不住一捏再捏,见他白皙的脸又腾起红云,她心中略略愧疚,更多的却是觉得有趣,原先怕把他逗哭的顾虑早已抛至脑后,“你的脸好滑好嫩啊,好好摸。”
少年虽恨不得躲回莲花里,却强自按捺住了,怯怯地将脸往前又往前凑了凑,悄声道:“给......给你摸。”
慕安看他对自己这般不设防,心中软得一塌糊涂,然而手上动作却不停,如他所说的又在他脸上狠狠薅了几把,直到他脸上现出红印方才停手。
饶是脸皮厚如慕安,看着莲生被自己欺负成这样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她摸了摸鼻子,拉过他的手,在手心上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莲生却不觉得自己被欺负了,他只是不曾跟人这样接触过,生疏而新奇的接纳着慕安给予他的一切行为。
他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定定地盯了半晌,“在我们那里,互换名字之后就是朋友了,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言罢抬起头看着慕安,眼神润润的,像汪了一泓泉。
慕安哪受得住这个,她神经虽粗,但该有的感情一样不少,此时心中隐隐地有什么破土而出,戳得她心痒。
察觉到自己的心绪变化,她眉眼一弯,转头问他:“你白日能否化形,后日旬假,我们去西郊赏花好不好?”
莲生自己就是花,却未赏过花,但晓得自己要和她一起去做一件事,很是欣喜,忙不迭点头。
慕安看他如小鹿般纯真模样,心下按捺不住,又伸出魔爪在他脸上揉了一通,揉得他脸生红晕方作罢。
他明明想躲,却仍扬着小脸乖乖任她揉,慕安暗叹:自己怕是真要栽在这小妖精身上了。
然而心中却是欢愉的,原先的世界里,她总被说太较真,太强势,太霸道......但她不在乎,她知道,会有那么一个人能接纳自己的所有,以前她没遇到,现在,那个人出现了。
明日还要去书院,慕安不敢熬太久,又在他脸上摸了几下,将他赶回紫莲中,自己也摸黑回了房中,一夜无梦。
第二日晨起,老慕照例早早地去了肉摊上,她心思一转,便去缸边将莲生唤醒,“莲生莲生,快出来,家中只剩我一个人了,快出来!”
紫光一闪,高华如玉的少年便站在她面前,然而眉间全然一派澄澈懵懂,看得她心生怜惜,忍不住就想拉拉他的手,揉揉他的脸。
她也的确这般做了,拉着他的手,捏来捏去,像个市井登徒子,又揉揉他的脸,莲生照例想躲而未躲,甚而已经有些习惯她的触碰。
胡闹一番,眼看要到时间了,慕安不舍地将他赶回紫莲中,莲生亦不舍,“你去书院念书,我能同你一块儿去吗?”她挠挠头,虽然也想把他带上,但却不敢随意冒险,只能耐心将他的境况一一道明,又摸摸他的头,揉揉他的脸,嘱他乖乖待着,方依依去了书院。
课上慕安无心听夫子讲课,一会儿想莲生是不是乖乖地待在莲花里,一会儿又想他会不会偷跑出来被人给瞧见,连楚千丞都看出了她今日神思不属。
想到慕安昨夜入了自己的梦,梦中内容催他迅疾成长,他转头看向侧后方的她,见她双唇嫣红,不知忆到什么,连耳根都红了。
然而慕安却不看他,用手撑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忽儿傻笑一忽儿叹气,同自己最近的状态极为相似。
他不由得心里一咯噔,暗道慕安莫不是心里也有人了,想到这个可能,他心中率先涌上来的是慌乱,虽不曾看到她与书院的男学生们来往,但若是书院外的人也未可知。他强按下慌乱心绪,决定散学后问问她。
上头的夫子见楚千丞频频转头看慕安,摸了把胡子,“楚千丞,你后头可是有位颜如玉么?竟引得你频频回头张望。”
众人闻言皆看向楚千丞,他被夫子点了名,又被众人瞧着,脸上一红,忙站起来向夫子告饶,“夫子,我错了。”
夫子又捋一捋他的胡子,“去后头站着吧。”
楚千丞拿了自己的书,乖乖去了后头站着。走神的慕安见有热闹可看,一时神也不走了,幸灾乐祸地捂着嘴笑。
夫子瞥她一眼,看她笑得极为开怀,遂慢悠悠道:“慕安,你也去后头站着吧,我见你笑得最是开心。”
此时众人的笑声终于憋不住了,噗噗嗤嗤,此起彼伏,又怕被夫子罚,笑了几声,兀自掩住了。
慕安瘪瘪嘴,也拿着书站到了后头。
楚千丞本来还有些郁闷,见慕安也过来了,抑郁心情一扫而空,将书挡在脸前面,转过头问她,“慕安,你最近可有跟书院外的人来往?”
慕安心中一凛,怕他看到些什么来试探自己,面上却一派懒散,“你慕大爷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楚千丞闻言双眉一锁,瞪视她几秒,随后将头转过去再不看她。
他心下觉得委屈,明明二人已经休战,她待他却比以往还要生疏,她动辄充他大爷,从不肯好好同他讲话。
以往他是最见不得这种不知礼的女子的,然而这些不知礼放在慕安身上,却让他挪不开眼。
旁边的慕安见他不再追问,遂将心中担忧搁下。
她只想赶紧回去陪莲生,是以散学铃一响,楚千丞便见她像支箭一般蹿了出去,他嘴里噙着旬日邀她去西郊赏花的话又被咽了下去。
5、
奔出书院的慕安径直往家里去了,昨晚她跟老慕说过今日不去肉摊上帮忙,老慕巴不得她不来,连忙应下。
慕安一进院子,便将莲生唤了出来。
余晖映衬下,紫衣少年比之夜晚更为温和可亲,她拉过他的手,将他牵进自己的房中。
木架床上挂了雪青纱帐,同他的紫衣倒是颇为相配,慕安把他带到窗前的书桌前坐下,从一边取出一把木梳并一根丁香色发带,把他的一头乌发收束拢起,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她心想果然是个不曾入世的小妖精,连化形都不晓得给自己变根簪子,却在少年转过头来时滞住了呼吸。
乌发披散时是高华如玉画中人,高高竖起时则是画中少年入凡尘,有了更多的活力与生机,引得人挪不开眼。
慕安此人,心里想什么,往往嘴里就说什么,是以当她对莲生说:“我... ...我有点想亲你诶。”不仅莲生脸红了,她自己也脸红了。
她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这才认识多久就按捺不住了,自己都觉得有脸没处搁,摸了摸鼻子,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妄图把刚才的一切蒙混过去。
倒是莲生,却意外地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他在北山长泽时听龟爷爷说过,两个互相喜欢的生灵,会彼此触碰、拥抱、亲吻、灵肉合一、孕育子息。
慕安是他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互换了名字,他也渐渐习惯了她的触碰,并且欢喜这种触碰。虽然还未拥抱过,但要是慕安现在想亲他,他想,自己是很乐意的。
思及此,他双手攥着衣服,将脸凑到她面前道:“慕......慕安,你要亲吗?”
慕安见他这般,原先的不自在霎时抛至脑后,心想既然他都邀请自己了,那岂有不亲的道理。
遂挨过去将唇印在他的唇上,触感柔软,她想云大概也就这么软了,她第一次亲吻,他也是第一次被亲,是以一人一妖只晓得将四瓣唇挨在一起胡乱厮磨着,却也自有一番缠绵味道。
他们亲得浑然忘我,蓦地院外响起老慕的声音,“乖女,我回来啦。”
慕安的动作一滞,忙将莲生推到床边,让他躺上床,又把被子给他盖上,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乖乖躺着等我。”
莲生知道,家里的另一个人回来了,他不能出现,是以点点头,润润的眼儿望着她,“等你。”
慕安在心里哀嚎:我的老爹爹诶,你坏了你乖女的大事啊。
面上却无事发生般迎了出去,然后乖乖地做好饭,吃过饭后装模作样地对老慕说:“爹,明日旬假,我想去西郊赏花,今日想早些睡,就不练琴了。”
老慕点头,“乖女平日念书辛苦了,是该多出门玩玩的,明日也不用来摊子上了,好好儿玩吧。”
听了老慕的话,慕安有些愧疚,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他乖女的终生幸福,那点愧疚瞬间消失,收拾完后便悠悠地回了自己房里。
莲生将被子拉至眼下,只留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在外头,见慕安进来,先自弯了眼。
看见他笑,她也忍不住绽出个甜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先将雪青纱帐放下,紧接着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
一人一妖心里又紧张又欣喜,慕安到底是慕安,心想这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再说害羞的话也迟了,遂一个转身,将莲生拖进自己怀里,又亲了上去。
俗话说这一回生二回熟,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不由轻吟一声,慕安便将舌头顺着他张开的唇探了进去,亲得嘬嘬作响。
夜已深,莲生衣衫凌乱的躺在慕安身下,脸上晕红一片,慕安从他的额头亲到他的腰腹,他将身子轻扭着,喉咙里发出难耐的渴吟。
慕安不是什么保守的人,奈何在以前的世界里无心接触有颜色的东西,理论经验双重不足,只能一边亲吻莲生一边哄着:“不难受不难受啊。”
殊不知他更加难受了,只能自己凭着本能攥住她的手往下送去,慕安的手触到一团灼热,忆起奇书里有一句“指头儿告了消乏”,遂也不躲,反而握着帮他释放,弄完后都有些累,胡乱收拾了一番便互相搂着睡了。
第二日,慕安一睁眼便暗道自己昨夜亏了,竟让自己的手占了先机,不由得有些后悔,想着得去买些书见识见识,以后实践起来也好找回自己的场子。
她和莲生到了西郊花林的入口处,却瞧见了楚千丞同江月见,二人不远不近地站着,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乐意。
慕安本不想被人瞧见莲生,可也不能让他一辈子不见其他人,再者,只要她瞒得好,任旁人如何猜也猜不到他会是个莲花精的。
想通这个关节,便领着莲生大大方方地朝二人走去。
江月见率先看见她,又见她领着一个如画少年郎,眼中一抹惊艳闪过,不待江月见开口,倒是慕安先道:“可巧,月见美人儿也来赏花么?”
江月见颔首,好涵养地没有追问少年的来历。
楚千丞听到声音后看过来,却见慕安手里牵着位少年,珍视的模样是他未曾见过的。心中酸涩难过嫉妒失落等情绪一齐涌了上来,梗着脖子问:“慕安,他是谁?”
慕安觉得他话里的质问莫名其妙,却也不想同他争辩,只淡淡道:“我心悦之人。”
闻言楚千丞的心像是被人用手使劲捏了一把,其间又涌出满满怒气,厉声朝她道:“如此柔弱可欺之人,如何能使你心悦?”
江月见和慕安都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暗觉他的怒气来得未免太过奇怪。
慕安虽心粗,江月见却不然,只不过他二人以往太过针锋相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楚千丞会喜欢慕安的。
慕安自己也这么想的,只有莲生,妖的敏感使他在看到楚千丞的第一眼就迸发出敌意。
他往慕安身边靠了靠,不想被楚千丞尖利的眼神盯着,她察觉到他的害怕,紧了紧牵着他的那只手。
莲生虽是妖,却是棵无害的莲花精,初初化形,力量弱是正常的,她慕安还就喜欢他这款柔弱可欺的。
随后不再搭理楚千丞,向江月见点点头,“月见美人儿,我们先去里头瞧瞧。”
江月见颔首,眼见着她牵着少年消失在一片花色迷蒙之中。
一人一妖来到一片杏林,杏花如雪,洒洒落落扬了人满身满头。慕安看着莲生一袭紫衣立在一片雪色之间,想起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掏出出门前塞在包里的画布同画纸并一应画具,叫莲生乖乖地立在那里给她画。
挥毫泼墨,一个马尾高束的儿郎赫然现于画布,身后丁香色发带在风中飘摇,紫白之间一派高华风流之态,竟真似从画中而来,好看得让她移不开眼。
将手中的画笔搁下,慕安上前几步把莲生拉过来,双臂环过他颈项,踮起脚,“这般美景自是该做一些让人快乐的事。”
话落,吻上他的唇,莲生虽仍会脸红,但也主动迎了上去。
杏林外站着的二人看着里头的如画景色,江月见心想:慕安好敢好勇,我好羡慕。一旁的楚千丞却暗道:慕安,你会后悔的。
慕安亲够了莲生,莲生也被慕安亲够了,方牵着手在花林里闲逛起来,慕安记挂着买书,无心看花,莲生被亲得缓不过神,亦无心看花,是以他们随意逛了逛便出了林子。
路上看到一家书坊卖她要的书,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嘱他在门外等她,她要去买一本关乎他们俩幸福的书。
莲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想跟进去,却仍乖巧地站在门外等着。
慕安走进去,同伙计说了自己要的书,那伙计定定看她几秒,她亦掀起眼帘直直回看过去,坦荡自在到伙计以为她要买的是《金刚经》。
取了书,交了钱,慕安悠悠地走到门口,在莲生看过来之前忙将手里的书塞进袖口,动作之迅捷,是伙计近来见过的人里头最快的。
她拍拍袖口,感觉它不会掉出来后便上前牵着莲生缓缓归家去了。
正是该用午食的时间,慕安正愁没有借口支开他呢,这不就来了。
6、
她将莲生乖乖哄到床上去,自己则去烧火做饭。
灶下的火烧得极旺,慕安手里捧着刚买的书,看着上头一男一女激烈运动的画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一页就撕下来扔进灶里,一本书看完了,饭也烧好了。
她又慢条斯理地用过午食,泡了个澡,方悠悠地进了自己的房里。
莲生等了太久,兼之有些无聊,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慕安进来先走到床边躺下,回忆了下书上的步骤,而后转头看向他,见他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不禁心下一动,倾身亲在他的脸上,接着是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鼻尖,最后是他的唇。
亲着亲着便欲探进去,然莲生紧闭着双唇,她无法,只得轻咬他的唇瓣,莲生吃痛,睁开迷蒙睡眼,正待唤她,却被慕安抢先将嘴堵住。
待莲生软似一滩水时,慕安便将他身上的紫衣剥下,亦将自己身上的衣物除了,彼此紧贴着,像两尾交缠的鱼。
慕安不知会这般痛,然而这痛并不持久,渐渐地被快活所取代,她心想,果真是世间极乐之事。
第二日课上,楚千丞见慕安唇色嫣红,面若桃花,眼中似有水波流转,灼灼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妩艳惑人,勾得他一双眼直往她身上转。
心中莫名觉得这变化是西郊花林里见到的男子带给他的,他眼中晦暗一闪而过,恨她不肯将眼神落于自己身上,却仍旧舍不得把眼神收回,自是又被夫子罚站了。
慕安无心去嘲笑楚千丞,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莲生,他的轻吟,他的讨饶,他的迷蒙泪眼,滚烫眼神......
晚上慕安让莲生回了他的紫莲里,她怕自己昨日采补得太过,将他榨干。
莲生有些不情愿,他眼泪虽流得多,但也是快乐的,却拗不过她,只得回紫莲里待着,夜半,莲生实在是难以入睡,他想搂着慕安睡,又不敢进屋,便化形立在院中看月亮。
蓦地瞧见墙上有个黑影,莲生被吓住,一时慌了神,忙躲进紫莲里。
那黑影跳下来,赫然是楚千丞的脸,他眼中惊恐万分,踱步至石缸边,看着瑟瑟发抖地紫莲道:“你竟是妖。”
言罢将手伸到紫莲的茎杆处,手颤抖着,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半晌,那手终是落在了茎杆上,一声脆响,紫莲从中被折断。
慕安远远地瞧见莲生在哭,她想上前去安慰他,却怎么也无法靠近,正自焦急着,忽然听到莲生一声凄厉地惨叫,她霎时醒过来,额上冷汗涔涔,急急奔出房门时,却见楚千丞站在院中。
待慕安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后,只觉心魂俱碎,她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楚千丞瞧见她的样子,有些悔,更多的却是憾与恨,“你知不知道他是妖,他是妖啊!你跟一只妖,能有什么结果?”
他以为慕安会打他,骂他,却见慕安眼神空洞,状如死灰,“有没有结果,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先滚了下来。
楚千丞亦觉胸口钝痛,“可我亦心悦于你,你骂我戏弄我,却又为何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慕安眼珠动了动,“感情的事,从来由不得人的。”
许是听见外头的吵闹声,老慕披着衣服,手里举着蜡烛,出来后见慕安在哭,忙走过来问她,“乖女,怎么啦,爹在呢别哭别哭。”
听到老慕的声音,慕安眼神机械地看过去,似被抽了魂,然而泪珠还挂在腮边,欲落未落。
她原本想过几日就将莲生的事告诉他,老慕那么疼她,一定会不会阻止的。
然而现在,她的莲生没了。
想到此处,她欲哭而未哭,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低低地呜咽声,断续不止,在黑沉的夜里,竟显得有些可怖。
老慕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瞥向一旁的楚千丞,以为是他欺负了自己的乖女,将蜡烛往地上一摔,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道,“臭小子,是不是你干的!”
说罢正待动手,慕安却拉住了他,“爹,让他走吧。”
老慕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按她说的,把他放开了。
楚千丞本欲说些什么,嘴唇蠕了蠕,无言,只把手中那断了的半截紫莲放回缸中,失魂落魄地走了。
老慕看见那半截莲花,以为慕安是因为这个才哭的,遂安慰道:“没事乖女,断了便断了,爹再去给你弄一缸莲来便是。”
慕安看见那半截紫莲,原先强压着的情绪轰然崩塌,心像是被千万只手攥着撕扯,脸上涕泗俱下,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是的......爹,不......不一样的......”
而后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将莲生的事说给老慕听。
老慕听完后沉默半晌,随后叹息不止,一时不知该后悔自己不该将那缸莲弄回来,还是该痛惜自己就这么失去了一个女婿,至于莲生妖的身份,他并不那么在意。
他娘子以前同他说过,这世间无奇不有,多的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存在。
慕安能遇上莲生,是慕安的造化,却亦是她的不幸。
县太爷家的小子,年少慕艾,亦无可指摘,只是方式太过激进,到底是不可取的。
念及此,又连连叹了几声,也说不出安慰她的话,只将她哄进屋里躺下。
而后他亦回了自己的屋躺下,却如何都睡不着了,一闭眼,便是慕安心碎洒泪的模样,想来那位少年早已深深进驻了她的心,往后怕是再装不下别人了。
随后又想起缸中那朵断了茎杆的半截紫莲,静静地躺在碧绿莲叶上,也不知幻化出来是何等的高华玉质模样。
就这样忧思了一夜,近天明时,方迷蒙睡去了。
梦里慕安仍旧在哭,哭得他心疼不已,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那么伤心,忽地听见慕安唤他,他勉力睁开眼,却觉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慕安站在床前,眼里盛满担忧,“爹,你怎的忽然病了,我去请大夫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老慕看她满脸憔悴,想来昨夜亦睡得煎熬,若自己在这节骨眼儿上抛下她,难以想见她当如何。
遂勉强笑了笑,“爹应当是昨夜凉着了,你去请个大夫来给我瞧瞧吧,喝几副药应当就没事了。”
慕安逡巡着他的脸色,确实不算太严重,便给老慕拢了拢被子,出去寻大夫去了。
好在只是受了些风寒,喝几副药调理调理便无大碍。
7、
父女两个皆有些神思不属,慕安沉默半晌,对老慕道:“爹,莲生早前同我说,他原是北山长泽里的一株紫莲,我想将缸中的莲根送回北山去。”
老慕叹口气道:“罢了,此地也无甚可留恋的,咱爷儿俩索性就去那北山长泽看看。”
待老慕病好后,将肉摊转让了,家里的东西连同这座一进的小院一齐卖了,租了辆马车,晃荡着去了北山。
北山有大泽,名曰长泽,近长泽,有一长泽镇。
他们到了长泽镇后,就着卖了院子的钱,在此处买了个比原先大些的院子。
慕安将老慕安顿好,一个人去了长泽。到了那里,远远瞧见泽中成片紫莲如画布铺展,她捧出只有莲根的紫莲,将他轻轻放入泽中。
眼中含着痛与不舍,更多的却是希冀,“听闻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无意间落入凡尘,是我将他扯住,带给他灾祸,从今往后,苍海沧田,红颜枯骨,佑他不识情爱,得道成仙。”
说完这番话,站在泽边哭了个痛快,方收拾好心情归家去了。
老慕原本想在此处租个摊子,继续宰肉,慕安不许,她将宰肉的刀接了过来,“爹,你乖女不仅长得俊俏会念书,这宰肉的手艺,比起你来,亦是不差的。”
自此,长泽镇上,多了个俏颜女屠户,两把宰肉的刀舞得是虎虎生威,无论是剔肉割肉剁肉宰肉,镇上的屠户,竟无一人比得上她的手艺。
一年、两年、五年、百年......
旧时的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北山长泽的紫莲依旧花开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