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引不了她的归途,正同我辨明不了自己的前路一样

        黑色蒲公英


        冬天的阳光洒在这条迟迟未被保养过的泥土路上,像是一个迟暮老人的面庞,一些老年斑似的地洼在上面各自错落着,前些天的雨水似乎并没有为今天这样好的天气妥协,零零散散地安居在这些泥坑里,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我骑着电动车,年初的寒风仍旧霸道,手套、围巾和头套把我包裹得像一个木乃伊,望着阳光把这条年迈的道路照耀得像一条金色的河流,我的心中却充满了生的希望。

        每次拜年大概总是我先父母到外婆家,他们要在路上另外再备置一些东西。一到靠近外婆家的那条弯曲狭窄的小巷,我便预先在脑中演练着接下来的进程。

      “外婆,过年好,身体健康啊。”我作揖,向迎面而来的外婆拜年。

      “好,好,好,过年好——宝啊,好生读书啊,考清华北大,以后多赚钱…”外婆的眼睛在阳光中连成一线,热情地回应着,她系着围裙,双手冻得有些通红,又在忙着今年的接客。 事实上,几乎每年她都这么回应着,好像未来就会如她这么期盼着似的。

        我点点头,微笑着,知道此时的我并不用说话。

        其他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坐满了这个不算很大的篱笆庭院,一边消用着放在凳子上盘箕盛放着的接客用的各种年货,一边述说这这一年里各自发生的故事。阳光照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好像使得这片即使在村中角落深处的庭院,也分外明亮了些。

      “你看看她做的什么事?”熟悉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我寻声望去,是外婆在呵斥着谁。

      “唉,这样吓她干什么,不过打泼了一杯茶,还只是一个细娃子。”舅母一边蹲下来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刚刚烫伤的手哈气,一边劝说着外婆。

      “还细?都上学了,这样毛手毛脚,现在又不晓得作叽,书又读不好。”外婆不满意的苛责着,头上的白发些许的蓬乱,看得出来,大概是忙出来的。

      “算了吧,您也就不要再多说了。”舅母也似乎在安抚着外婆,眼神示意不希望她再继续多说下去,毕竟今天接客。

        “唉,真不晓得怎么办?”外婆叹了口气,又去忙了。

        客人们都看着这个小女孩,现在他们的话题在她身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她刚才简直不敢看外婆一眼,在舅母的腿边,毫不吭声,只是不停地揩着眼里的泪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眼前的一切如同一个石子在平静的记忆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一段往事幽灵般在我脑海中浮起。

      那是什么时候呢?……

      “那是什么时候呢?”她拉了下我的手,眼眸闪烁着太阳照耀下旁边河水的光泽,期待地问我。

      一年前的夏天,我随母亲去了一次外婆家,因为细外公去世了,我是后得到的消息,而我刚好学校放假,母亲便带我一同来。事实上,在这三天前,母亲就已经来过这一次,而那次是来参加细外公老伴的葬礼。说是葬礼其实多少有些夸张,显得奢侈,因为不过是外婆请下全村帮忙料理后事的人以及少数相关的亲戚在老祠堂吃顿酒,便要准备下葬,因为细外公他们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村中西北深处的一座废弃牛棚,他们一家,便居住在那。然而造化弄人,短短5天内,牛棚内那片灰黑斑驳的绿瓦,便相继成了这两位老人最后的敛尸布,只留下他们不过6岁的女儿,在这世上茕茕孑立。虽然,当我和她一同在人们帮助下葬的阵列中一起来到了那片花草丛生的墓地上时,当几个中年人用力将他父亲的棺椁置于事先挖好的墓穴中时,当又是上下两个世界以冰冷泥土的覆盖宣告从此再无交集时,她用那黝黑的小手指着天空中一朵飞舞的蒲公英对我说:“这儿真好看!”在她澄澈的眼神中,这里好似就是天堂。

        ——“可能一两年吧。我高考后,就来看你!”我顿了顿,先这样回答着。

      就在刚才从墓地回来的路上,她带我走了另一条路,说是更近些。那是一条通向田野的泥巴小路,不像来时布满着石头,旁边尽是些我说不出名字的花草。她一路上欢快地雀跃着,像个导游似的,跑在我前面不停的诉说着。期间她就提出了前面的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再来玩?

        ——“高考是什么呢?”她踮着脚,依旧以那种渴求知道一切的眼神抬头发问。

      “额——”我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给她看,事实上,向她解释这个问题也的确比较难,“是一件大人们都很关心的事情。”

      “诶?——”她的眼睛好像忽然放出光来,“是跟今天在祠堂里一样吗?那里就好多大人诶!”

      “嗯,差不多吧。”我望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可没料到她似乎更加兴奋了起来。

      “那是不是到时也会有今天这么多好吃的!”她一边顿顿地追问,一边比划着手势,好像未来就会如她这么期望着似的。

      “嗯,会吧——”我也不知道,然而很好奇,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你这么关心吃的么?”

      “阿爸还没死的时候,就告诉我说,马上又会有好多好吃的,让我一定要多吃点,说阿爸阿妈死了后,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多好吃的了。”她望着我的眼睛平静地叙述着,我却突然如坠冰窟。

        就在我们离村边不远的垱上,周边的草木在夏天的艳阳里肆意的生长,即使是明知死之将至的夏蝉也在树枝间用笼罩天穹的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一个六岁的女孩就刚刚在我的耳边阐释了她自己对生命死亡的看法,我分不清这是幸运还是悲哀。

      “祠堂的桌上还有好多吃的呢。”她忽然跑在前面,我跟了上去,没有再说话。

        从墓地回来,我和母亲一起在外婆家附近那条小巷中乘凉,虽然大人们总像政治家一样有着谈不完的话题,我却坐在冰凉的石板凳上百无聊赖,看着刚才的她到了外婆这还是钟情于吃,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又忽然想起了从家里带来的作业还放在包里,便不觉地拿出来了。

        来外婆家之前母亲就说我带作业去那很傻,我虽不以为然,但如今真拿出来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做时却的确感觉到了尴尬,几次翻翻合合,像一双困乏的眼睛,终于是不免独自无聊的结局。于是便只能在纸上画一些好看的明星签名,打发无聊,我最近喜欢做这个。

        当我自以为时间会就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好奇的她又出现到了我的身前,撅着嘴问我画的是什么。

      “喏,伸出手。”我有些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对她说。

      “呐,给。”高兴的她直接伸出了那只黝黑的瘦瘦的右手。

        她蹲在我的身旁,右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用圆珠笔小心翼翼的在他靠近手背的小臂上慢慢的画了起来,好似在完成一件艺术品一样。蓝色的笔芯在她黑色的皮肤上串联出我想象中的图案,就像一条河水流经广袤的土地,我的艺术虚荣得到了满足。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图案,像发现了漂亮的饰品。又忽然跑过去向旁边的二舅和我的母亲炫耀起来,希望得到一些点评。

      而我则连忙用作业遮脸躲避起来,怕母亲批评我胡闹,一边用余光观察着旁边的情况,一边又好似享受着犯罪的快感。

        庆幸的是,她似乎并没能打扰母亲她们的话题,在母亲和二舅间来回了几遍之后,她又跑回我这边来,站在我面前,半举右手,微笑着向我分享她的快乐。

        坐在那里,中午的太阳正毒,我却从她的笑容中感受到了清泉流过心间的凉爽。望着她那双蓝莓般的眼睛,我默默微笑。

        然后是母亲和二舅的一段谈话,一切开始变得悲伤起来。

      “这也真是少有,你我一个礼拜来了两次,也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她不过一个细娃子。”

      “这想想都是个难事。”二舅掏出打火机,又点了根烟。

      “再难还不是落到我娘头上,看这几天她忙的,没有她招呼哪里行哦!”

      “她也是够累的——这细娃子怎么办呢?”

      “我娘是没什么办法的,噶只能看有没有人愿意领了。”母亲叹了口气,悲悯似的看了她一眼。

        讲到这点,二舅用手招呼她过去,忽然笑着问起她来:

      “想你阿爸阿妈吗?”

        她被二舅抱在怀里,挣扎似的脸撇到一边,不愿说话,之前那澄澈的眼神也暗淡了几分。

        二舅一松开,她便径直躲到一边的墙壁边去了,眼睛盯着地上的石子,毫不做声,眼角间不时泛出一些光芒。

        “那现在有什么消息么?”二舅问母亲。

        “没有,”母亲这样答道,“所幸还小,别人领也比较容易,再大些的话,就不好讲了。”

        二舅把烟掐灭后,不再讲话。

        我看着她静静地靠在墙边,手掌不停的揩抹着眼角,然而不说话。 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巷子里也变得灰暗阴凉起来。她颤颤地移动身体,走出巷子后,泄也似的跑了开来。

    “这细娃子她是聪明的。” 母亲如是说。

        望着她的离去,脑海中之前那个活泼明朗的身影,在我眼前似乎变得娇小迷蒙了起来,像一朵漂浮不定的蒲公英,上下摇摆。

        她将飞往哪里去呢?

        ——“她还能飞到哪里去?”舅舅坐在竹椅上,手里拨弄着被碾碎了的花生壳,“噶就只能呆在这里呗。”

      她刚才在舅母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眼角还残留着淡淡的泪痕。虽然身上裹着冬日厚厚的衣布,但此时的她却脆弱得像要被覆雪折断的细枝。外婆当着所有亲戚对她的责骂她似乎有些难以忍受——谁不是呢?——我忽然又这样想。不过,与那天在夏日中的小巷一样,尽管泪如雨下,她却总是默默地用手背揩抹着泪水,没有一般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对她来说,哭泣也已经不能称作是一种倾诉了么?我的心里像吊着一块铅石,渐渐沉重起来。

        ——“不是说有个人家愿领么?”坐在一旁,父亲这样问着舅舅。

        “本来是领去了的,可这细娃子到那不会叫人,又不作叽,整天沉沉闷闷,人家不放心,不就又给送回来了。”舅舅叹了口气,又重新剥起了一粒花生。

        “这样啊。——也是。”父亲握着温热的纸茶杯,忽然掏出手机,转过头来对我说,“我记得国家好像有这方面的补助政策,这里没网,你去垱上帮我搜下撒。”

        我接过手机,一个人又来到了村口的垱上。上次带她从墓地回来,是去年的盛夏,周边草木葱茏;现在虽是来拜年的早春,可之前的枝叶早已萧瑟,自然也不复听得到哪怕一丝的蝉鸣。于是感觉眼前的春景变得虚幻,我分明伫立在人间的严冬!

        “好像是有每个月五六百的补助诶。”父亲接过我已经搜好的了相关网页的手机,把消息告诉舅舅。

        “哦,挺好的。”舅舅不再剥花生了,也喝了口热茶。

        庭院中散落着一地的果壳,外婆从厨房中出来,依旧挥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招呼我们上桌。我们于是纷纷进屋。

        上桌的除却外公,外婆则是无止境的忙碌着,我的表兄妹是不让上卓的,其他的则无。外婆又一次往我的碗里添了一勺汤,笑着嘱咐我多吃一点。虽除我之外上桌的都能称得上是大人,父亲也时常提醒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大抵还是他们眼中的一个孩子吧。我忽然感觉有些别扭,想要下桌去吃,父亲拍拍我的腿,示意我不要胡闹。

        我便只好转过头,又看见她撑着碗,坐在门槛外的竹椅上,望着庭院里的鸡群,时不时的向地上扔去一些米菜。屋檐下的阳光映射在她好似无聊的眼神中,我想,她大概也不再钟情于吃了。虽然在我而言不过一个秋冬而已,那些经历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吧。就像我现在跑去跟她重新快乐地交谈,告诉她我还能在她小臂画许多漂亮的签名,她大概也是不认得我的。就像我之前以为她若能继续留在外婆家生活或许便是最好的归宿。

      现在想想,归宿什么的,是梦呓罢!

      要离开外婆家时,天色已经晚了,我和父亲照例等母亲待得尽兴了才会回去。当落日的余晖也从这片土地上抽身离去时,两盏昏黄的钨丝灯光溢出窗外,洒在冰冷的石砖墙壁上。渐渐的,灯光变成了她的那双眼睛,幽灵般的在我脑海中游荡。

      回去的路上,母亲载着我在那条年迈的路上骑行。白天的暖阳使得我们在那些残留的水洼中也能看到夜空中的点点星辰,望着几颗星星在低空的夜风中颤抖起来,变成了一朵朵盘旋的蒲公英,我伸出手想去拥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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