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惊魂声

上小学时,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恨不得插上对翅膀立即飞回姥爷家,那里远离城市喧嚣,山清水秀,实乃避暑胜地。

我们坐在面包车里,从山脚出发,绕过了整整二十三道弯,穿过了云雾缭绕,见过了群山绵延,终于到达了山顶。车一路开进小道,一会儿碰见个戴头巾的大婶闲聊两句,一会儿拦住个扛锄头的大爷寒暄几语,时而收获几根玉米,一枝花椒。邻里乡间,你若是有什么急事,便是把孩子放在别人家一整天也不打紧,其民风淳朴,可见一斑。

黛瓦白墙似墨染,屋顶上对称摆放着两只陶瓷白鸽,旁边菜畦里的豆角青翠欲滴,空中偶尔掠过几只飞鸟,为这水墨乡村图画龙点睛。

轻叩门扉,院子里的狗先吠起来,见到姥爷,又是好一阵热闹,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一棵高大的槐树好乘凉。过了晌午,我便约着附近的几个小伙伴去了田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们上树打枣,下河摸鱼,好不快活。

傍晚我们又跑去半山腰的大广场看一场电影,一块大幕布在夏风里似涟漪慢慢浮动,乡亲们或坐或站,投影仪映着,幕布上偶尔照出个人头的影子,也别有一番滋味。

看电影一入迷,便忘了时间,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姥爷自然表达了对我们的担心与不满,为了告诫我们以后早点回家,又开始了他的拿手好戏——我姥爷没啥别的爱好,讲鬼故事逗弄小孩算是他的快乐源泉之一。

今晚大院里的人还真不少,亲戚、邻居家的小孩都聚在这里,差不多能凑出个足球队。

那棵大槐树底下有张石桌,我姥爷坐在C位,我们这些小孩子围着他坐在各式各样的小板凳上。

天色暗下来了,一阵凉风吹过,槐树的叶子摇晃起来,摩挲着发出“簌簌”的声音,气氛已然烘托到位,我姥爷一拍膝盖——这便开讲了。

“几十年前,我爹,也就是你太姥爷。”

呦呵,还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我嗑着瓜子不屑一顾。

“白天去赶集,回来晚了,坐在路边的一个枯井上歇了一会儿。”我姥爷搁过去必是个有把刷子的说书先生,他这涩哑的嗓音一出,我们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条土路,有个年轻人一脚一个坑地往前走着。

“歇够了,他就往家走,累了一天了么,他躺床上就睡着了。”

我嘴里的瓜子也听入迷了似的,停在唇齿间不愿往肚里进。

“这睡到半夜……”我姥爷突然提高声音,“你们猜怎么着?”

这互动来得太过突然,我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那衣柜里呀爬出来一个鬼,直往你们太姥爷床上爬。他是个胆子小的,哗啦一下就把那鬼掀到地上去了。那鬼开口说话了,你们猜他说什么?”

我游目四顾,看见周围这些孩子全都听入迷了,几乎屏息地盯着我姥爷。

“那鬼说:你咋这么狠的心呐,把我掀到地上,我的脚趾头凉飕飕的。”我姥爷压着嗓子,宛若恶魔低语。

现在想来,真佩服那时候的自己,都这个节骨眼了,还能挑毛病:为什么只有脚趾头是冰的,难道他是垫着脚尖站着的吗?鬼也怕冷?

总之,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我姥爷很快就升华了主旨——原来那鬼是个冤死的,法律上讲叫受害者,属于他杀,向我太姥爷说了姓名、住址等等,心愿已了,执念散去。

姥爷又一拍膝盖,做了谢幕。我们才惊醒般回到了现实。

正待睡觉,邻居突然急慌慌地跑来——她家儿子小军丢了。

啊,那小子,向来跟我不对头。但该找还得找。

结果晚上十二点了都没找到,阿姨都快哭了,但那个年代谁都没想起来报警,只说等天亮在找。

太晚了,小孩们都得住我姥爷家,占了主卧室的床,我就被发配到比较偏的一个小房子里。

“丫头,你一个人睡行吗?不怕鬼吧?”我姥爷有点后悔讲了这个故事。

我潇洒地冲他摆手,并表示:封建迷信要不得。

颇为淡定地拐过主卧,下一秒我就跟被狗撵了似的跳进小房子。偏生灯还坏了,我躺在床上搂着手电筒就像紧紧抱住张护身符,终于沉沉睡去。

也许是我姥爷讲的故事后劲太大,我在梦里也不得安宁,而且还对这受害者的形象加以升级改造——他不冤了。

他饿了。

半夜,万籁此俱寂,一个声音一直在说:我好饿啊。仿佛就在你耳边说着,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黑暗中,我忽然睁开了双眼。仔细地听,终于发现,那声音似乎来自床边的衣柜。我的大脑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寻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等他爬上床来,最终一番思量:我决定先发制人。

我摁开手电筒,提着根扫帚,一束银白的光好像更加增添了恐怖的气息。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衣柜,后背凉飕飕的,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那衣柜里不知名的生物还在说那四个字,因为要开衣柜,手电筒就夹在我右手虎口处,光线倾斜,将我的脸分割成光明与黑暗,估计鬼见了都得说一声“见鬼!”。吱呀一声,我将衣柜门打开,终于看清了声源——

那家伙睡得正香,梦呓呢。

是了,一下午尽捉迷藏去了,肚里估计都没进一滴水,能不饿吗?

因为光线刺激,这孩子终于醒了,见着我这副尊容,张口飙高音而去:“妈呀呀~”

他这一嗓子激发了我潜伏已久的恐惧、刺激、兴奋等等各种丰富的情感。

我们俩男女高音对唱了好一阵。

惊醒了一头牛,两只狗,一窝鸡,以及满院子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

一瞬间,这院子甚至隔壁院子唰的一下全亮起了灯。

阿姨见到儿子,那真是激动不已,潸然泪下。反应过来后,叔叔准备给小军同学一顿“爱的教育”。

我正期待呢,奈何被这院子里善良淳朴的乡亲们给阻止了,都凌晨两点了。我左思右想,咽不下这口气,那小子惊慌之下把扫帚砸我脸上了,现在还疼呢。

想起叔叔临走时看小军的眼神——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我摸进杂货间,找出了一张破凉席。

第二天,下雨了。

我观察到叔叔打算请小军吃一顿“竹笋炒肉”,可他怎么也找不到扫帚——早被我藏起来了。

叔叔拉开房门,看见了恭候多时的我,我立即双手呈上精心挑选的竹条,他略有些迟疑。但在我殷切的目光下,他还是颤抖着接过。

我悠然自得地坐在摇椅上,不禁想起一句广告词:下雨天,烤地瓜和打孩子更配哦。

小军父母突然接着个活,将他交给我姥爷。

当晚,我又听见衣柜里传来一声“我好饿啊”。猛然听到,我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衣柜打开,露出那小子阴恻恻的笑脸,我暴躁地请他出去。

之后我将衣柜锁上都没用,一到晚上这小子就像个复读机。

到最后,我已经麻木。

一个平凡的夜晚,没有月亮,我再次拉开衣柜,不出所料看见这孩子得意的笑:“我好饿啊。”

我拍了拍肚皮,歪着脑袋看向他:“我也是。”

我们俩意见终于达成一致,摸进厨房。

月黑风高夜,地瓜进肚时。

脚下的风真的在追着岁月跑,童年故事里的主人公早就各奔东西,我姥爷也已同黄土作伴了许多年。唯那些田园风光与山间趣事生动鲜明,仿佛就在昨日。

惆怅流光去不回,不许时间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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