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说起学生时代印象最深刻的文人,一直觉得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是贯穿了我们十几年语文生涯的文人,从小学课本里一直活跃到高中大学。从五言绝句到诗词名篇,或忧国忧民,或寄情山水,又或慷慨激昂,才华横溢的他们仿佛信手拈来,那些妙手偶得的佳句在一篇篇“熟读并全文背诵”中深刻的烙印在我们脑海中。

于是,学生时代的议论文总是绕着他们转,因为出现频率高,最为眼熟的缘故,他们的壮志未酬,心怀天下,或者寄情外物,超然洒脱都成了我们最好的写作案例。

当然了,还是有那么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明明出现比上述名人更加频繁,好像以多种面目示人,却不怎么被人关注。他第一出现是在我们的小学课本中,入选篇目是《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简简单单的句子,意向却十分丰富,读起来朗朗上口,多念几遍便也牢记。

而后,是初中课本我们最先接触的文言文之一《黔之驴》。同样是平白如话的短句,幽默风趣,那只“用蹄子踢虎”的黔之驴的笨拙模样被刻画的是惟妙惟肖。他在《小石潭记》中的“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则被我们语文老师称之为“历代写鱼水之最”。到了《捕蛇者说》里则是心忧“苛政猛于虎”。

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


关于柳宗元,他的最后一篇被我们列入课本学习的作品,也是在我高中学习课本知识的尾声。

它是《始得西山宴游记》,也恰恰是柳河东最触动我的开始。

写山水游记的古文是我们学习最多的一类,《滕王阁序》《醉翁亭记》《赤壁赋》《岳阳楼记》……太多太多了,金句频现,历来为世人称道,问不接触课本许久的爸妈也能报出其中的片段。《始得西山宴游记》相较之下,文学成就没有上述高,也没那么为人称道,却偏偏能打动人。

不知是那句“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自称为罪人时的惶惑不安;是读到最后“是岁,元和四年也”那种此去经年,恍如隔世的凄清;还是明明解析到超然外物,豁然开朗,说着作者从阴郁中开脱出来的“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仿佛柳宗元要振作,重新开始了。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明明往后的通篇都是美好的景物,积极的句子。但了解了柳宗元的充满“丧”的人生后,我知道,这释放柳河东阴郁情绪的“西山始得”不过是作用不大的安慰剂,那座与醉翁亭,岳阳楼,滕王阁相比平平无奇的西山,却是柳宗元人生中难得一见的色彩之一了。


毫不夸张的说,河东先生是一位一生都在与“丧”作斗争的文人。

唐宋的文人大多离不开的一个重要生活经历和创作灵感源泉,叫做贬谪。同为“唐宋八大家”,他与苏轼的经历其实极为相似,少年成名,却因为政治事件屡遭贬谪,壮志难酬,怀才不遇。柳宗元被贬南方各州,苏轼也是。更为相似的是,他们都在青年时期亡妻。与妻子相爱甚笃的两代文人都在三十左右的年纪失去了温柔孝顺的贤内助。

但我们知道,那个在余秋雨笔下“圆润而不腻耳的声响,明亮而不刺眼光辉”般成熟的苏轼,在贬谪经历中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刻,还有“千里共婵娟”的弟弟,即使“十年生死两茫茫”,还有续弦的妻子。

但柳宗元没有。他先是接连遭受父亲、妻子去世的重大打击,又在政治上革新失败,仕途受挫。可以诉说情感的家人和枕边人不再有。政治失意,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遭受贬谪,散落在南方各地,而在那之后,柳河东再也没有被重用过。再加上母亲和唯一的幼女也去世,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莹莹孑立,未有子嗣”。父母俱丧,中年丧子,仕途失意,朋友离散,这样一来,孤独和“丧”的感觉扑面而来,久久不能散去。

近千年后的顾贞观写下字字泣血的“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又何尝不是柳宗元的人生写照。在柳州,他望着高耸的海边峭壁写下“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借此景表达的那般惆怅,不同于明月归鸿。都说柳河东造语新奇,擅另辟蹊径,这样的愁肠寸断既贴切又无比共情。


一下子,那么多他的作品,贯穿于他的人生中的,贯穿于我们整个学习生涯中的,始终如一的“丧”,仿佛一下子联系到了一起。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还是“还是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是“千万孤独”的人生写照,是郁郁不得志的政治生涯,还是忧国忧民的心胸都澄明的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也致于我对《始得西山宴游记》那般触动至深。

明明“丧”到极致人生,偏偏因为那座不是那么壮丽辽阔的景色的西山而显得豁达。他一直在努力的过活,渴望有一展抱负的舞台,纵享天伦之乐的一家人,安居乐业的百姓,但之后的生活好像没有再向他投射过一丝光芒。

在永州的为官生涯之后,还有环境更加恶劣的柳州在等待着他。但他仍努力地在任何地方发光发热,会调笑似戏般的写下“蜀犬吠日,粤犬吠雪”,写下《黔之驴》《临江之麋》这样的寓言告诫世人,被贬途中也不忘写下《捕蛇者说》企图告诫君上关心民生,且一直乐于帮助朋友,不求回报。让人不禁感慨,这样积极的人,在丧气的生活里也能无比乐观向上,本应该活的无比光亮啊。


细细想来,“丧”这种感觉可能我们多多少少都有过吧。总有那么个时候,万籁俱寂,四下皆静,紧盯着手机一天的眼睛乏了,依依不舍关掉最后一个程序,或微博或微信,放下手机,准备入睡时,发现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又打开那一方光亮,屏幕的那一头依旧聊的热火朝天,大家兴高采烈的吃着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瓜。但我却刷不下去了。用朱自清的话说,便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闭起眼睛也养不了神,想的或许是白天没有处理好的人际关系,遇到了几个说不清理的人,或许是毫无头绪的实验进程,想好却没有做到的每天计划,又或者只是看中了某个咬咬牙都买不起的商品……说真的,生活中能让人丧气的事情太多了。

生活中一些可能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足够让人提不起兴致,变得阴郁起来。

前些年爆火的美漫《马男波杰克》的主角马男是一个十足的“丧人”,他是一个过气的好莱坞明星,丧气十足,孤独迷惘,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却坦言“生活就像是一直在被锤子猛锤”,认同这个世界是个虚伪的空壳子,充斥着谎言。他毫不顾忌的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丧”,展示自己的自私悲观,愤世嫉俗,展示成人世界的残酷与真实。他看起来好像一切都看起来颓废无力,却又好像过得比谁的通透明白。


从小我们就被教育着要积极向上,要阳光乐观,鸡汤美文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明明每个人都在努力过活,与生活中的丧作斗争,但那时鲜少有人希望自己的人生会是以“丧”作为主旋律。

现在,有小确幸就有小确丧,有喜茶就还有丧茶,这些和主流文化,和一些正能量看起来背道而驰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就好像是可以归结为丧的,像一点也不积极阳光的颓废,不注重自身形象的放荡形骸。

而如此形容丧,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古时候的一群特殊的士子阶级——魏晋文人。

魏晋之士多放荡,与其他过往的朝代都不一样,应当是最高雅,最严谨,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高级知识分子群体,应当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后乐尔乐”的士子阶层,却是放荡形骸之外,食五石散,飘飘欲仙,吟诗作对,喜流连山野。

看似超然外物,不理世事,没那么在乎礼教乐化,又或者说逃避现实的一群人,却有着竹林七贤般真挚的友情,有“卿卿我我”平等对待妻子的真情,有管宁与华歆断交般鲜明的立场,有嵇康“广陵曲终”慨然赴死的激昂,在《世说新语》里有着比那些史书上文人刻板形象更加鲜活而又可爱的魏晋之士,有着不输于任何时代文人的风骨。

没有那么多官场的尔虞我诈,权力争夺,这种对生活方式的放荡超然,追求个性解放,自得其乐,却恰恰是一种努力过活,选择一种没有那么累的生活方式。

与此前春秋到秦汉的修身齐家治国与日后宋明理学的致良知完全不同,和那时可爱的文人一样,魏晋之时的文学成就,从王羲之的《兰亭》可见一斑: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既超然外物的寄情山水,放空一切,仍忍不住的提到“死生亦大矣”的“卑夫”,这种丧,与生俱来,刻在时代的印记中,也刻在古今世人的心中。

与动不动挂在嘴边,被很多青年朋友标榜为座右铭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不同。在我看来,丧的确与咪蒙式的鸡汤对立,但不是对生活失去信念,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人生态度。恰恰相反,丧意味着比任何一种其他情绪都接受现实,以一种自嘲的态度低到尘埃里,再开出花来。

如此来看,丧中有积极,倒是人最有趣的部分了,也最值得赞许的事了。

柳宗元如是,魏晋之士如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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