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下

      春节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节日,百节年为首,因此也叫过年。在我的家乡人们更习惯叫“年下”,尤其是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每个“年下”都或是无可替代的欢乐盛典。那种迫不及待的翘盼,纵享其乐的沉醉,以及依依不舍的惜别,每每都会将一颗纯真浪漫的童稚之心撩拨的此起彼伏,乐趣盎然。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母亲总有一种神秘的推辞叫“等年下”,每当央求母亲满足我对各种垂涎欲滴的美食、古灵精怪的玩具以及时髦新奇的衣服等等奢侈品的好奇时,她总是会狡黠的说“不逢年不过节的不兴买新东西,等年下。”我想大多数母亲可能都曾用类此善意的谎言阻止过孩子们的“非分之想”,殊不知此举更增添了年下在孩子们心中的独特地位和神秘面纱。

        那个年代农村的日子都过得很紧,虽然新的农业政策“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让老百姓不再为温饱问题而担忧,但经济收入却鲜有来源,只有靠父亲农闲时寻觅着打些零工,以此换取微薄的收入来应对日常生活用度。“集跬步而至千里,积小流而成江河”,为了满足孩子们一年一度的“挥霍”,精打细算的母亲不得不省吃俭用,日积月累的去积攒。

        所以说“等年下”既是对清苦生活的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对幸福时刻的满怀期待。

        孩子们中间一直流传着不知从哪个年代就传承下来的一句谚语“腊月二十三,爷爷(ya)上了天,先生放了假,娃娃撒了欢”父亲说他小时候爷爷就这么教过他。可见,年下承载着多少代童年梦寐以求的快乐啊!

        其实学校往往在腊月二十左右就会放假。背上书包,揣着偷偷用红笔改过的成绩单,唯恐寒酸的分数破坏了全家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跨出校门便觉如释重负,更像一只逃离牢笼的小鸟箭一般撒着欢儿朝着向往已久的“年下”疾驰而去。

        到二十三这天,母亲便早早的起来恭送灶王爷上天,一般在农村的灶台墙上都会有一个神龛专门供奉“一家之主”,焚上三炷香,摆上稀罕的贡品,尤其糖瓜是必不可少的,吃了糖瓜的灶王爷才会甜言蜜语的“上天言好事”,以待大年初一顺心顺意的“回宫降吉祥”。母亲虔诚的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神秘的念叨着什么,纯朴善良的乡下人认为自己辛苦努力仍无法改变清贫的生活现状时,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了神灵,惟愿能保佑全家平安幸福,健康富有,虽说有些迷信,但却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热切神往。

        二十四扫房子,这可是个工作量很大的工程,要把家里能搬动的家具都挪到院子里。重奖之下必有勇夫,父亲说谁搬的东西多年下给的压岁钱就多,进进出出十几个来回之后,我和哥哥已是满头大汗,母亲总会心疼的说快歇歇吧别闪过劲,而我们哥俩内心却默默盘算着压岁钱的小九九,上了发条的腿依然健步如飞。有实在搬不动的大物件就拿卸下来的窗帘整个盖住,尽量避免灰尘落到上面,然后挪开原先的地段,等扫完再使劲推回去。总之家里的屋顶墙面犄角旮旯平时够不着的地方都需要清理掉沉积了整年的灰尘。

        打扫干净之后,又得重新归置家具,望着满院子的物件,我们哥俩的发条再也拧不起弹性,所有的激情都消耗在了之前那三分钟的热度里,父亲见我们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蔫头耷脑的贴在墙根,也就不再指望什么了。反而少了我们的干扰,他进出更通畅些,两支铁钳一样的大手抄起大大小小的物件,稍重的就扛在肩膀上,铺盖被褥就索性夹在腋下,坚实的臂膀,山一样伟岸的身躯,以及使不完的力气,正是这个强有力的父亲支撑着全家人的希望和生计,健壮的身体挖掘着源源不断的幸福之泉。

        等母亲把所有的家具都擦洗干净之后,也筋疲力尽的倒在沙发上,懂事的哥哥给母亲倒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父亲惬意的抽着烟卷,望着一尘不染的屋子,心境也就透亮了许多,仿佛一年来的烦忧苦闷都随着扫走的灰尘随风而散了。

        二十五磨豆腐,据说庙里的和尚就将豆腐当肉吃,认为二者有着同样的营养价值,所以物质匮乏时期廉价的豆腐在“年下”餐桌上就要扮演着肉的重要角色。同村的大姑家每年都会做豆腐,到这一天,母亲就会安排我和哥哥拿着扁担和桶去她家抬上半桶回来,作为回报每次都要给姑父提上一条烟两瓶酒。去的路上大我五岁的哥哥总是会虚张声势的跟我讲他与同学们之间的趣事,并得意忘形的吹嘘着他是如何用拳头赢得班里老大的地位,可我看着他瘦弱的小身板总是半信半疑。他还装腔作势地把从家里偷的烟卷点上一支模仿《上海滩》中的许文强姿势拽拽的嘬上一口,又怕我告他的黑状,就把烟硬塞到我嘴里强迫吸一口,把我拉上贼船我俩也就一损俱损了,此时你可以想象到我内心的阴影面积是个什么概念!回来的路上,我走前他走后,中间架着挂着水桶的扁担,一路走走停停,但每次启程哥都会把桶往后搂一搂,到家看着满头大汗的哥哥,心里的阴影也就豁然开朗了。

        二十六割块肉,那时候平常很少吃肉,村里连卖肉的都很少,只是到了年根村里有人家杀猪,父亲去割上一两刀猪肉膘子好剁馅包饺子,我们哥俩打小就不吃猪肉,所以还能给家里减少点开支呢。

        二十七杀只鸡,“大公鸡真漂亮,火红的冠子花衣裳”。今天这只骄傲的公鸡就要带着神圣的使命去见上帝了,说实话是有点不忍心,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为了满足我们对美食的觊觎,只能成全它慷慨赴义,只是不想让它走的太痛苦,行刑前给灌上一勺壮行酒也算是尽些微薄的人道吧。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这两天母亲最辛苦,一正月的吃食都得靠她那灵巧的双手去创造。敬神用的“献点”,走亲戚带的“长寿糕”,还有孩子们喜欢的各种动物小馒头。此时的厨房便也成了母亲一个人表演的舞台,而我们三个“大男人”却力有余而心不足,有劲不会使,只能做个悠闲的观众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舞台上的玄妙变幻。形象逼真的“松疙瘩”、跃跃欲试的“小兔子”、栩栩如生的“小白蛇”,母亲就像一个魔术师,一盆死气沉沉的面团在她的圣手神功下,竟也能变化出各种形象生动的面娃娃。心灵手巧的母亲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无限惊喜,妙手生花的智慧和无怨无悔的辛劳将原本清苦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有滋有味。

        撤了蒸笼搭上平时难得一见的油锅,油炸食品的诱惑几乎是每个孩子都无法自拔的情陷。黄灿灿的油糕、劲道的酥肉、香甜的麻托、酥脆的麻花、松软的萝卜丸子、……等等,看的人嘴里直流口水,专等一出锅就要迫不及待的抓一个放进嘴里,母亲的“烫”字还未出口,我的舌头就已感知到了灼热,但满口氤氲着香味又不舍得吐掉,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就那么滚烫着吞到了肚子里。

        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一早起来就全家总动员,贴对联,擦玻璃,剁馅子,扫院子。父亲说真快啊,总觉得还有啥没准备好就到了三十了。而我却将这一天梦了好久,自从放了假就开始掰着指头熬日子,好几个晚上都激动的睡不着,憧憬着理想中的年下应该有的各种样子。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母亲一直许诺的“等年下”也终于要解开神秘的面纱,隆重登场了!

      崭新的衣服,大红的鞭炮,花花绿绿的糖果,香喷喷的鸡肉,美味的菜肴,大馅的饺子,一家人围坐一桌,磕着瓜子,拨着花生,聊着闲天,吃着美食。“年下”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聚宝盆,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真的是有求必应啊!欢声笑语里,其乐融融中无不洋溢着欢快祥和的天伦之乐,使人沉浸着幸福彻夜难眠。

        大年初一,放完接大神的鞭炮,大爸和小爸就会领着堂兄弟们来给奶奶拜年,按我的祖籍山东老家的规矩都得下跪磕头,随后在奶奶的主持下整个家族的人按着长幼大小之分恭恭敬敬的排列在神祗跟前依次祭拜祖先,从曾祖父迁到山西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但我们家依然沿袭着尊老孝敬的古朴家风,传承着中华民族的优良美德。

        过了初一就能走亲访友了,在农村谁家都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平时没什么事也难得走动,只有在“年下”才有时间相互拜访,因此就显得格外亲热,不管到谁家都是炒盘子,吃饺子,孩子们更是稀罕的这家进那家出,走东串西,领着压岁钱,放着鞭炮,乐此不疲的享受着童年的独有福利。

        等所有的亲戚都走完了时间也快到正月十五了。传统习俗叫“正月十五闹元宵”,体现的就是一个“闹”字。敲锣鼓,踩高跷,唱大戏,摆弄着各种造型的大头娃娃,既有孩子们喜欢的孙悟空、猪八戒,也有令人忍俊不禁的丑媒婆,还有活蹦乱跳的二鬼摔跤。我们村是全乡的行政中心,方圆十里八舍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一起看红火凑热闹。大人们看大戏,孩子们挤地摊,吃了半个月的大餐,此时任何美食都已提不起兴趣了,唯独钟情于缤纷多彩的玩具,一会买把枪,一会又别上一把刀,不知不觉口袋里的压岁钱也都挥霍的差不多了,真不知道回家如何跟大人交待,忐忑不安的忧愁和小贩们灿烂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过了十五就到了开学的时间,或者十六或者十七,看学校怎么安排。焦急的等待是那么的漫长,而快乐的时光却是如此短暂。背上书包依依不舍的走出家门,其实更不舍的是“年下”带给孩子们的那种快乐和激情。临走时,母亲不忘嘱咐一句好好学习,别等年下又处心积虑去改成绩单了。本以为能瞒天过海,可孙猴子再精明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啊!

      乡下人办事讲究有始有终,没吃二十的“卷卷”年就不算完。一张薄薄的面饼,铺上豆芽,海带,豆腐丝,肉丝等自己喜好的各种蔬菜,然后卷起来放在鏊子上煎成金黄金黄的颜色再配上山西老陈醋,甚是美味。据说这一天是为了纪念女娲补天而定的天穿节,不过在老百姓看来没有什么节不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

        即便是满口生香的卷卷也挽留不住执意流逝的岁月,年过完了,日子又回归到了正常的节奏,母亲开始节衣缩食,父亲开始辛勤劳作。

        如今社会进步了,人们生活也富裕了,可总觉得过年变得平淡无奇,越来越没有了意义。

        其实,“年下”依然是那个一年一度的传统盛典,只是我们成长中失去了太多的童趣,经济富有了却缺少了清苦生活那种积少成多的惊喜而已。

        哎,多么留恋那个童年时期的“年下”盛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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